真愛家庭雜誌 第77期 (2014年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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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從發現腦瘤到過世,不過兩個月!

        死亡,常常顛覆我們所熟知的時間感,也顛覆我們在時間裡的安全感。

        過去這兩年裡,母親從原本可以和我躺在床上剖心說心裡話,到開始失智,無法言語有條理,但仍在關係內,可以和我交流愛,只是無法交流想法和感覺。

        到母親開始忘記她是我的母親、是父親的妻子,在關係中缺席,但仍可對話互動,表示她的溫暖關心。

        到兩個月前,母親退化到失語,失聰,部分失明,且癱瘓。但是,每當我把臉湊到她臉前,她都會不自覺地親一下(屢試不爽)。

        到最後十天,她像回到米開朗基羅雕刻前的大理石,臉上沒有表情,因為腦瘤關係有一眼已張不開,惟一的右眼眼神似乎凍結,手腳也無法抬動。而且,還整張臉只能往左看,無法向右。我們在一起時,她大部分都在昏睡。

        真如杏林子所說,生病讓人節節敗退,終至全面棄守。

        兒子文瀚則形容婆婆的退化狀態,好像要出門遠行的裝箱。先是退妝似的退下所有世故放入箱中,再交還所有記憶和身分,漸漸回到兒時童真完全歸零。最後,所有的五官功能和生理功能,也全一一裝回箱子裡去了。

        如今,母親已一腳跨入永恆,真正遠行。留下給我諸多懸念和對生死的思考。

        也因此,她所留給我的最後五字遺言,金子般可貴!

        雖只有五字,卻分兩次傳遞。

        第一次是去年10月探親時,我從大陸轉回臺灣。一進門,跑上前就問我最後這一年來已習慣和她的對話,也是我們僅有的對話內容,就是問她:「我是誰?」

        當母親開始失憶時,我們常用這樣的問題來提醒她:「我是誰?」又指向身邊父親問:「他是誰?」然後再考她哥哥或其他人。初始,她有時要認真思考才回答(是真的忘了,需要想一下),有時會給我們一個不以為然的皺眉表情(那是「當然還記得,這種蠢問題也需要問!」)若答對,我們都會開心地笑,好像考試通過。也好像確認了自己在她生命裡,還有一席之地。

        漸漸地,再問,她的回答開始把身邊每個人都升上一級。我成為她的「姑姑」,哥哥成為她的「舅舅」,父親也成為她的「爸」。她成為我們中最小的小孩。問她:「那妳現在幾歲呢?」她回:「七歲!」再歪頭想一下,又說:「不對,五歲!」

        再後來,張冠李戴,我有了「小花」之類的奇怪名字。她的回答,還是逗得我們全笑開來,因為感覺荒謬。

        有一次,她還怔望著我問:「妳母親是不是已經去世了?」我還沒來得及答,她又跟著說:「沒關係,我來照顧妳,妳來跟我住。」

        不久後又對爸說:「爸,我可不可以不要結婚?也不要生孩子?」

        對自己女兒問:「妳母親是否不在了?」對自己先生問:「是否可以不要結婚?」都是十分卡夫卡式的對話。真是從何說起?只能說當她忘了自己在這世上妻子和母親的身分時,我們的相關身分也跟著一一被取消了。

        老實說,次次問自己親人:「我是誰?」內藏千萬種的心酸。但我們卻問得興高采烈。好像次次在呼喚一座死火山,總盼望下面還存在著星許生命火花的僥倖。

        果然,10月那次,我一進家門,就跑到她輪椅前,湊上臉笑問:「我是誰?」她盯著我想都不想就回說:「惠琬!」感覺像中獎!尤其那時她已失語,居然可以吐出清楚的兩字。想必她是自己的骨肉已嵌印生命深處,才會回答如記憶中的探囊取物。然而那次之後,再怎麼問,她又完全認不出來了。

        所以那次,她給了我兩個字。我的名字。

        最後這次,母親離世前八天,是個早晨。她坐在輪椅上,正準備被推進去洗澡。此時她狀況更差了,考問她已不可能。因此我跑上前去重複笑著告訴她說:「我是惠琬,妳的女兒!我是惠琬,妳的女兒!是回來陪妳照顧妳的!」她居然望著我靜靜地說了聲:「我知道。」眼神是認出我的神情。

        這是中大獎了!「我知道」對她現在的智性來說,可以說是過於複雜的回答。不是冷不冷?冷!餓不餓?餓!之類重複問話尾字的簡單回答。而是需要辨識、理解又了然的思考答案。我們眼神瞬間交織,母親似乎「回來了」,應該很高興。但是,我卻內裡千言萬語一下湧上來,擠到喉頭,盯望著母親,看著看著,竟無語凝咽。

        想問的⋯⋯唉,太多了。

        我想問母親:腦瘤會不會讓妳頭疼?(七、八公分的大瘤,造成腦壓升高,據醫師說應該很疼,她卻從來沒叫過)

        想問:這是妳第三次長腫瘤了,妳怕不怕?(集直腸癌、肺癌、腦瘤於一身,任誰都應該嚇得魂飛魄散,我對母親的最後,最在乎的是她會害怕。雖然醫師說以她此時的腦子狀況,「怕」可能也會被解釋為「高興」)

        妳?⋯⋯

        其實,最難出口,也是在那一刻才意識到的,是母親癱瘓、失語的狀況,是她過去個性絕裂時,絕對無法接受的。此時,若她「回來了」,是否對困坐癱瘓的現狀會無法忍受?

        千言萬語,竟無語凝咽。

        我想問想說的,她聽得懂麼?

        若聽得懂,腦子也明白,她是否能接受現狀?

        多年輔導人,習於進出人心黑暗的我,此時竟懼怕涉入母親的內心世界。我怕自己無法扛得動母親內裡的無奈和傷感。

        那一刻,是自母親失智後,我最不希望母親恢復記憶的一刻。這是一個需要迷糊面對的艱難處境,不是過去聰明絕頂的她可以承受得了。癱瘓、失語、半瞎、歪脖、生命完全沒有自主權,坐、躺、吃、喝、拉、撒,全都要靠人⋯⋯我都可以想像母親過去一絕裂時,所會說的話:我情願去死!

        現在的她,裡面是否有面對現狀的掙扎或痛苦?她是否感到灰心絕望?感到生命怎會如此不堪?會感到害怕?

        千言萬語,千言萬語,竟無語凝咽⋯⋯那一刻,我感受到自己有多麼渴望和我過去所熟悉的母親對話!和她內心如過往相通,可以用我擅長的言語安慰,可以聆聽她內裡的心聲,可以和她躺回床上,面對面說母女間的悄悄話。那一刻我心吶喊,我想念可以交換情感的母親,想念冰雪聰明,說話如詩,對身外物豪邁一揮手的灑然、我所深深認識的媽!

        但也是那一刻,我不希望她回來,絕對不能回來!她會痛苦,她會受不了,她會想趁早解脫⋯⋯

        那一刻,和歪著脖的母親眼神相對,再一次相認後,彼此深深凝視,我陷入了無語⋯⋯

        自 那 之 後 , 我 開 始 思 考 什 麼 是 「 生 命 的 品質」?雖然外勞將母親照顧得很有尊嚴,癱瘓後洗澡是鉅大工程,但仍每天為她洗浴,打理得很乾淨,沒有丁點褥瘡。且非終日臥床,而是一定扶她坐上輪椅推出來,可以和我們一起參與人世。但仍然,以母親的現狀,按照她過去的定義,這是完全沒有生命的品質。

        也開始思考腦子和靈魂的關係。一個人當腦子已經迷失,無法思考和感覺時,靈魂是否仍然清明?當身體癱瘓如坐監,靈魂是否渴望被釋放?我們是否在用一些醫療決定,困住其實已想脫身的母親?

        這是初次,我開始禱告,不要因為我們作兒女的醫療決定,影響上帝接走母親的時間和方式。我不知道的是,也是那時,上帝已準備了我,從心裡深處願意對母親放手。

        八天後,母親在醫院彌留之際,很感恩的,居然奇蹟地擁有了一間安靜的病房。原本,醫院說要等五天才會有病房的,這是上帝的恩典。

        那天臺灣很冷,還下著大雨。我讓外勞先回家洗澡,拿她需要用的東西。哥哥也趕回公司去處理事情。只有我和父親留守,累了一天的父親便找張椅子躺下睡了。

        我望向窗外夜景,不斷禱告:In God's time, in Your way, with Your presence, deliver her!

        母親一天都處於敗血休克中,血壓低到要用腿來量,打了升壓藥還只有60/20。忽然,母親惟一能動的左手幾次要把氧氣罩拿開,我又幫她放回。我握住母親的手,她兩次甩開,好像感覺我的手對她太沉重。我便放了。

        然後瞬間,她張開了雙眼(原本左眼已無法張開),我馬上上前,湊近臉。

        母親原本不能轉頭到右邊的,此刻居然轉到右邊來看床前的我。我望進她的眼說:「是我惠琬,不要怕,我愛妳,耶穌也愛妳!」

        因腦瘤而不能言語也神智不清的她,居然對我點頭。再一次相認,我撐了一天的堅強,此時開始有淚了。也盯著她的眼,想看她是否也有淚?望了好久,沒有。再看,恍然覺得氧氣罩下的嘴似乎在微笑,眼神清楚得要命。

        本在旁邊小寐的父親,聽到我說話也爬起來。也對母親呼喚,母親便轉頭看父親,也像是「看到了」父親。據神經外科醫師說,母親腦瘤已使兩眼差不多目盲了。此刻,她卻看到了我們兩個親人,而且也對父親的呼喚點點頭。

        從來不知,這最後交流的意義如此重大。我過去的禱告,只求母親不要太受苦,卻從未為自己能親自為母親送終禱告過。因為有太多變數,也不知道這對關係的重要性。然而我雖對此無知,神卻仍給了我這莫大的禮物,陪伴母親到最後一刻。當外勞在大雨裡哭著叫不到車,當哥哥接了電話就從公司往外跑,當他們都趕不回醫院的時候,我和父親平靜的在醫院裡,望著母親的心跳一刻刻減慢⋯⋯

        沒多久,母親迅即離世。年輕的住院醫師有點惶恐,想解釋:我們已做了許多檢查,我們已⋯⋯

        我反而安慰他: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了解、了解。

        他不知我們只想要「借」一間房送母親走,別無他求。能安靜地送母親走,且看到母親最後與我們相認,是莫大的福氣,是上帝和母親給我的最大禮物。過去,每當聽到其他基督徒對親人過世的分享見證,都認為那是虔誠人才會有的美好經歷。從未想過,上帝也會給我這樣的時刻,祂竟然如此愛我!

        哥哥趕到後,我們三人又安靜地花了一些時間和母親相處。為了怕一簾之隔的隔壁病人會害怕,我們毫不聲張,從頭到尾都沒有呼天搶地,只是輕聲細語,默默地流淚,淺淺的微笑,然後每個人都上前去親吻母親,做最後的吻別。

        到半夜,才送母親走。

        細雨中,走到街頭,空蕩蕩只有我們三人,已不再完整的一家人。打電話叫車,說已沒有車了。此時,街頭卻從雨中恰好轉來一部黃色計程車,夠大,可以放下我們原本準備母親住院的大小東西。那一天所有事皆是如此,每一件事都是適時供應,一到急診室就有病床,後來又有病房,現在又有車⋯⋯都是恩典,都沒有讓我們驚惶失措。

        多年來,我為母親禱告能夠有一個「好死」,如今走過,才知正是如此,上帝應允了我的禱告。

        回到家,全身疲累,卻一身興奮,為母親解脫了高興,知道她是真正自由了!對怕了很久要面對的事,居然就這樣不知覺間跨過了。對「死亡」這門課,算是小小的畢業了⋯⋯忘乎所以,幾乎忘了我剛失去一個母親⋯⋯興奮多過感傷。

        母親隨父親走過多年外交生涯,曾有過風華。熱愛文學,出口成章,可以用筷子隨手在桌上畫出《紅樓夢》複雜的人物關係圖。她喜歡收集各樣的美麗,且善收拾,打開她的抽屜,列陣整齊,會讓人浮出深深的感動。她外表嫻靜,話似不多,卻內裡自有洞見。她未留任何遺囑。只留給我五個字,分兩個月、兩次傳遞:「惠琬」、「我知道」。

        只此五字,卻已比她給父親和哥哥的都多。我想,許是因為我總是那因服事而遠行天邊的一個。

        五字全關乎身分的確認,似錘入我生命的核心,我們母女一生。

        如今在永恆裡,一切─盡在不言中⋯⋯

莫非,本名陳惠琬,本會合作機構「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主任。該書苑7/26-8/2將於南加州舉辦文字營,本刊蘇文安總編輯參與教課。詳見www.gcwmi.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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