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你的笑顏
威嚴的爸爸該為自己的過錯向六歲的小兒子道歉嗎？

█李世宗

 　　夜裏，坐在窗邊靜沐徐來清風，仲夏日的翻騰已全沉澱，我心甩脫瑣碎繁雜，如高山融雪般純澈。你媽、你哥和你都回臺灣度假了。這房子好冷寂，逼我水晶般透明清醒。加恩，此刻我想你。你才六歲，你我父子間卻已有一籮筐問題。是因為那件事！它許久藏匿我心湖深處，現在浮露水面……
 　　沉思間找出你在父親節送我的自製小冊《我爸爸的故事》重新細細品味。童言純真率直，雖祇數頁，卻已清楚表露你對我的感受。其中幾句話推我回溯過往的偏差態度、荒謬行為， ?我有罪要認。

明目張膽偏心
 　　「爸爸跟哥哥玩籃球時很高興會笑。」
 　　對。我公私兩忙常壓得喘不過氣，笑不出來。跟你哥打球我開心釋懷。別怪我。你個兒小，球投不上籃框，跟你玩沒趣。你埋怨我偏心，我承認，但我有理！
 　　你哥比你早來三年。那期間我掏心挖肺，骨肉之愛全傾給他了。我複製不出另份完全的愛給你，努力卻做不到。何況，你不乖，不像你哥溫柔講理。我愛靜。你卻放任尖銳宏亮大嗓門，逼我當你是眼中釘。於是兄弟吵我護他，你犯錯我就罵。哥哥要什麼我買，你要什麼我擋。我明知偏心極傷害你幼小心靈，卻執意無忌……你那麼小，能奈我何？我怎麼做，你怎麼受！說你個 ?彆扭只是藉口，掩護我明目張膽的偏心。
 　　「爸爸週末時最喜歡做的是跟狗玩。」
 　　也對。我是狗癡。何況仙妮乃小牧羊犬極品。點綴的黑巧妙摻雜在全身亮麗的金黃。胸前大方地鋪圈純潔的白，聳挺的耳頂在俊長的嘴臉上，快跑慢踱都威武，橫坐豎蹲儘優雅，人見人愛。你好愛牠，但老黏著霸著牠，我只好週末找時間補回，儘量跟牠玩。
 　　還有，你也常侵佔我跟你媽的相處時間！你總拖她轉了整天，晚上還要她唸故事陪你入睡。可憐她常累得跟你一起入夢，留我守空房、熬孤寂。她是你媽，也是我妻，你跟我爭她，難怪我對你不好。我是不近情理，但追根究柢，其實還是因為「那件事」！

長大後再對你好
　　「爸爸常忘記跟我們玩。」
 　　錯。我怕跟你們玩！我本來喜歡父子三人床上床下枕頭戰，樓上樓下追跑藏。但你總不自覺地玩起真的，兇猛踢打我。我常失控盛怒反擊，叫好端端的遊戲在你哭聲中結束。那粗暴動作不應出自幼小的你，頗令我困惑。你媽解釋，你學我。我每次體罰你，就是那般兇狠無情。
 　　你哥十歲，我數得出打過他幾次。我卻毫不在乎、不計其數地打你。你個性強不服權威，說理不管用，乾脆你犯錯我就體罰，不屈我就鎮壓。父子倆常緊張如警匪對峙，弄得你很怕我。
 　　我想，我是先兵後禮。你再大些，我會對你好，恩威並濟，父子自然修好。你快五歲時，我的如意算盤卻砸了。
 　　某晚你睡夢中被肚子痛醒，屈身抱肚拼命哀嚎。照Ｘ光，發現肝變大了。我想起家族中有個男孩七歲死於肝癌，肚子腫得像塞了顆大西瓜。若你也得那病，肝變大就表示來日不多。那我們父子間除了打罵竟是一片空白！我來不及修補，永遠沒有機會了！
 　　複診的Ｘ光顯示：因你胃痛彎肚子，角度偏，肝影像放大了。雖虛驚一場，我卻全醒了。某晚夜黑風高時，我悄悄把專對付你的棍子偷偷扔了。
 　　我收拾偏心，開始對你好。雖言語尷尬 ?作生硬，心卻誠懇。幾個月後，你我劍拔弩張的場面銳減，氣氛漸趨融洽。我鬆口氣。究竟是父子。開端雖錯，但已重新起步，還不算晚。

不愛怎能親？
 　　我鋪張慶祝你五歲生日，刻意彌補往日虧欠。賓客盡散後，一家人圍坐廳上。你很高興，如往常跟你媽撒嬌般，在她臉上親個不停。你媽一直幫著你我修好，便說你從未親我，要你也親我。
 　　我已持續努力對你好，也期盼你回應。你卻拒絕，任我和你媽鼓勵慫恿、利誘威脅都不屈從，滿臉慍怒堅毅。我從失望、憤怒變沮喪，僵持一陣，我放棄了。
 　　我懂。你以行 ?表達多年來我對你漠不關心，偏愛你哥，嚴厲體罰的強烈不滿。小孩應是事過境遷，但我傷你太深，已 ?刻你心。你還不懂虛偽，不愛我，怎能親我？你??有權如此做！愛不建立在名份，愛是回應，也是選擇。我不配你愛！
 　　因為「那件事」，你還沒出生我已拒絕你。你媽懷你害喜症狀和懷時恩正相反，我猜你是女孩，便決定動結紮手術。有女兒是我絢麗的夢。我想你是天使般美、水般柔，貼心、窩心，讀我臉知我心事，看我眼知我心思。我要呵護、裝扮你，看你從小天使成長成大美人，直到把妳交給那白馬王子。
 　　當知道你是男孩時，我覺得受騙，我忿怒你粉碎我擁有小公主的美夢和權利！認定你多餘，我心門就向你關了！關閉的心裏沒有愛，所以我偏心，任意打你！你五歲生日那晚我卻發現，我心門向你重開時，你心門卻早已向我關了！

容我贖罪
 　　我認罪。我犯了作父母的普遍錯誤，強迫兒女按父母心意、方式而活。啊！古今中外多少親子天倫夢斷祇為這，無數兒女莫名悲劇始於此！
 　　我對你好，本來是想補償你，可是卻不自覺真喜歡你。你真的好可愛！輪廓深明的 ?子臉上黑白分明的大眼，閃爍著活潑與慧黠。鼻輕挺，薄唇透著淡淡櫻桃紅。笑時露出皓齒，像依完美規格訂製卻從未用過的展示品。你愛看書，專注寧逸，那慎重清晰的撥書聲，似正精巧開啟宇宙奧秘。
 　　你耐心堆好高的積木，卻懂得不再加另一塊，勒住貪心不讓積木垮台。哥哥跟別的小孩玩被欺侮，你不懼對方高大，挺身理論。每晚你媽為你讀完故事熄燈時，你會親吻她，說﹕「晚安，媽咪，我愛妳。」
 　　真渴望你也對我這樣說。我愛你，我不再在乎心中那美麗小公主。她早已被你取代了！
 　　你五歲那年，我默默努力接近你。玩具食物，你要我買。你餓，我熱菜端飯。上下學我爭接送。你媽忙，我唸故事。你卻全不青睞我獻殷勤。偶爾你我獨處，你便離我好遠，冰冷盡露，似已習慣你我各走各路。不怪你，錯在我，容我默默贖罪。

快樂特寫
 　　父親節前另個你我獨處的晚上，你在房間裏獨自玩布偶，我也祇好知趣逕自伏案趕稿 。突然你手捧那盒西洋棋，怯怯來問我﹕「爸爸，和我下棋好嗎？」我心一震，立刻放下筆。
 　　我是老手，你連規則都不全懂，竟連贏我三盤。我要你高興，用故意堆滿的愁容，博你得意開懷的笑。你亮麗無拘的笑，在我心裏奔馳，激盪出釋放與感恩。我臉上笑，心裏哭。你可知道，你的笑，我已苦等良久？
 　　「我最喜歡和爸爸下棋。」
 　　喔，你和我一樣重視那晚下棋！你附插圖。黑棋盤居中，兩邊兩人都是黑身體、黑頭髮，棕的手和頭。頭內一顆黑眼盯著棋盤。小孩的畫總是印象派的，示意而已。你卻懂特寫，用紅色畫嘴。簡單幾條紅線畫出兩人咧著笑的嘴，勾勒出兩張快樂滿足的臉鮮活浮躍。
 　　我確定，你跟我一樣已解開彼此敵對、冰封的心結了！
 　　等你和你媽你哥度假回來，我要再陪你下棋。明年父親節，我盼望你再送我另一本小冊子，仍有你我對奕圖畫，畫中兩人笑得更開更樂了。

放下身段，苦心經營，父子關係也能親密溫馨。攝影／陳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