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母女倆相偕坐在咖啡館外小圓桌旁，等候午餐到來。輕風徐來，躍入眼簾的是，正對面校園一片綠意盎然的草地，襯托著老樹扶疏，蟲鳴鳥 叫，景致寧靜悠閒。正值學校放暑假，街道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偶爾聽見車子馳過，也算為寂靜的小城添上一點聲息。

一夜折騰

        這裡是麻州一所偏僻的女子學校，我陪女兒從南加州千里迢迢來報到，開始她在社工領域的進修。說是「千里迢迢」絕不為過，這一趟所花時間加起來，足以飛回太平洋彼岸了。若照老公精心的策劃，我們理當昨晚抵達旅館，休息一晚後，隔天中午再驅車前往學校。怎料班機因轉接站達拉斯氣候不佳，嚴重誤點。經過一夜折騰，我們有如難民般，好不容易才在清晨時分，帶著一臉疲憊住進旅館。

        小睡片刻後，我們又趕著在規定時間內報到拿宿舍鑰匙。現在鑰匙在握，只差幫女兒把行李拉進宿舍。我暗忖此次陪飛任務，就算大功告成了！ 此刻我啜著新鮮檸檬汁，全身癱靠著椅背，以輕鬆口吻對女兒說，「唉！總算平安無事，可以好好享受一頓午餐了！」女兒與我四目交投，微笑點頭同 意，一陣靜默後，她出奇不意地問，「媽咪，怎麼會發生這些事？」我知道她在問什麼，就是不久前，我們才一同經歷的一段很特別的經歷。

        話說我們在達拉斯機場等候轉機飛往目的地，突傳來插播，說有龍捲風經過，催促所有旅客在十分鐘內登機完畢，否則就不知要再等多久。不可思議地，二百多人竟能在如此短時間內完成登機，本以為這就沒事了，那知飛機還是被卡在跑道上動彈不得，需要靜待出發指令。

自歎弗如

        漫長等待中，我早已疲憊不堪，半昏半醒，朦朧中突然被劇烈搖晃嚇得「哎喲」大叫，原來我們正陷身在高空亂流中。機身晃動很厲害，乘客們也 隨之東倒西歪，這是我飛航經驗最恐怖的一次，不免驚慌失措，趕緊迫切祈禱起來。

        但出於為母的本能，想到女兒坐在身旁需要保護，只能力持鎮定。轉頭正想對她說些安慰的話，只見她拿出背包裡的書本靜靜地讀，臉色雖有害怕卻異常冷靜，有些驚慌卻克制得宜，看見這景象，剎那間我的心也平靜安穩下來。忽地她抬起頭，沒有任何言語，只對我溫暖柔和地微笑，似乎在安撫我：「媽咪，別怕，不會有事的！」

        我突然羞愧起來，心想自己吃的鹽比她吃的米還多，怎麼遇事這麼沉不住氣？同時也被激勵著，過去都是我照顧、保護她，現在她長大了，角色對換，倒成為我的力量與支柱了。所幸，十多分鐘後，飛機脫離了亂流，平安降落！

        對於女兒的提問，老實說我沒答案。當天，出發地和目的地，都是艷陽高照，怎料轉接站竟刮起狂風暴雨，還偏偏叫我們碰上，實在想不透。

        當初老公訂票時，我就問他：「為什麼要在達拉斯轉機？」他答得很妙：「因為妳要坐的這家航空公司是這麼飛啊，沒得選。」嘿，好一句「沒得 選」！這次的事無人能預知，也無法掌控，的確是「沒得選」，但這不就是人生嗎？仔細想來生命很多發生的事，都沒得選，但真遇上了，就得見招拆 招，不是嗎？

        我欽佩地望著女兒，自歎弗如。我在她這年齡時，整天愛作夢，根本不知人間疾苦，很少會敏銳觀察發生在周遭無法測透的事，而她卻能把這些不尋常的事，放在心裡反覆思想，我不禁對她刮目相看！

能堅持，有目標

        女兒對人充滿熱忱與親和力，從事社會工作本是意料中事。在她小時候，我們參加旅行團出遊，她就有本事很快找到人玩在一起。一趟旅行下來，問她什麼地方最好玩，她只記得在遊覽車上最好玩，其他全沒印象。老公為之氣結，說帶她出去玩很不划算！她初中時，我有次無意間看到她書桌上未闔上的日記，上面寫著：「Ａ的父母鬧離婚，最近心情低落，我要邀請她參加教會佈道會。」我開始注意到她有顆憐憫的心。

        上高中後，她非常火熱地加入學校的「同儕心理輔導」（peer counseling）培訓，老師第一次安排她幫同學輔導時，她好興奮。後來我隨口一問： 「怎麼樣？喜歡嗎？都做了些什麼？」沒想到她很嚴肅地回答：「媽咪，不僅要專心聽她說什麼，還要組織她說的內容，好累哦！」我忍不住大笑起 來。傾聽是一門藝術，當然不容易，聽起來她大概不喜歡吧？沒想到，竟堅持了四年。

        念大學時，她主修心理學與社會學，似乎樂在其中。但身為母親總是現實些，特別現在經濟不景氣，「畢業即失業」時有所聞，心裡多少會擔心女 兒的將來。

        有時試探她：「要不要換別的科系啊？」「跟人接觸的職業很多，要不要嘗試其他領域啊？」她卻直截了當地說：「媽咪，這是我最有興趣 的，除了這個，我不想讀別的！」她的語氣自信又堅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什麼。回顧自己成長的過程，從小到大懵懵懂懂，讀書、選系、出國、 工作，不是滿足父母的期望，就是隨著社會潮流走，摸索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定位和定向。

享受生命

         這次她選擇東岸再進修，我問她，「西岸好學校多的是，幹嘛捨近求遠？」其實背後隱藏的，是母親捨不得女兒越走越遠的心，不知她能體會否？記得那天她從北加州打電話回來，情詞並茂：「媽咪，現代人需要世界觀，這是我最想去的學校，而且學校也給了我全額獎助學金，妳不用擔心，我能照顧自己！」哇！早就擬好的說詞，簡直無懈可擊，心裡雖百般不捨，但還能說什麼呢？只好放手！

         輕鬆地享受午餐後，我們一起去宿舍，開始幫忙她整理行李。不經意地在箱子底層發現一盒水彩顏料，不由自主叫了出來：「帶這個幹嘛？妳哪還 有時間畫畫？」她悶不吭聲，一手接了過去，把它穩妥安置在書架上。這次飛過來只帶二個行李箱，能放進箱裡的，都是千挑百選的必用品，可見畫畫 在她生命中佔有相當分量。想到客廳裡剛掛上的那幅《阿里山山水畫》，是她花三天工夫忙裡偷閒完成的母親節獻禮，竟羨慕起她懂得在繁忙課業中取悅自己、享受生活、豐富生命。我是該放下心了！

         天色漸暗，也該離開了！我們緊緊相擁，女兒送我上車，我握著方向盤，慢慢向前滑行。從後視鏡望去，看見她拼命地向我揮手，腦海裡突然浮現，我幾年前站在家門口送她回大學的情景，也是不斷地向她揮手，揮呀揮，揮不斷的親情與惦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