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又哭了
兩歲那年，她答應爸爸不哭，自此信守承諾，直到二十歲。

█口述　范韻華
█執筆　陳蒼遂

　　在去年UCLA團契歡送畢業生的晚會中，當燈光漸暗，螢幕上打出在校生訪問畢業生家長的畫面時，我心中一陣黯然。爸正躺在加護病房和死神爭戰呢！
　　忽然，聽到媽對我的祝福話。接著爸的笑臉出現在螢幕上，他說：「我和女兒一直都很親近的。」忍不住，我「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周圍的同學也跑過來抱著我哭成一團。
　　這是爸昏迷兩週來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原來，學弟妹為了給學長們一個驚喜，老早就跑到我們家裡錄製父母的鼓勵之言。
　　難怪媽在加護病房催促我一定要照原計劃參加學校團契的送舊會，也不透露有這一段，害我哭得唏哩嘩啦。

鄭重交託
　　考完期末考，男友豪和我到醫院告訴爸：「我們已完成考試，可以畢業了。」沒想到不能言語，仍在半昏迷狀態的老爸把雙手攤開，右手環著我，左手摟著豪，在他右臉頰拍了三下，媽看在眼裡，知道爸是把我託付給豪了。
　　豪和我同校，三年中每週我們和幾位同學一塊共車回聖蓋博谷，一年半前，內向的豪要單獨約我出遊，我建議他先找我爸談談，爸很詫異害羞的豪會打電話給他，而且一見面就愣愣地說要和我交往。老爸客氣地考問了他半個鐘頭，耳提面命地要我們一步步謹慎交往。「拍拖」一年多，爸雖不說NO，也未曾說YES。這會兒，在病危中，下意識把手伸給好品行的豪，是否擔心再也無法保護寶貝女兒了？

信守承諾
　　我剛出生時是個嚇人的嬰兒，羊水滲進肺部，醫師用鉗子使勁把我拉出來，不只夾傷面頰、留下血痕、臉扭曲變扁、耳朵也翻起來了，全身發綠地被放進保溫箱。
　　醫師對父親說這小孩活不了，即使存活，要長大也困難重重。爸跑到無人的樓梯口大哭起來，他向上帝求討恩典，「主啊！如果你讓我留下這個女兒，我絕不會嫌她，一定會永遠愛她。」
　　父親也一直信守他的承諾，每天替我洗澡、抱我、逗我笑，嘰嘰呱呱說個不停。直到我五個半月大，爸跟大伯到美國打工，休息時總和他的同事說女兒如何如何。他們會瞪大眼：「她不是在台灣嗎？」
　　原來，媽每星期寫三封郵簡描述我的一舉一動，加上一個月拍一捲照片寄給爸，每星期老爸打越洋電話，我就把學會的歌唱給他聽（媽說我是世界上最貴的小歌星）。每次爸爸有朋友自美返台一定託他們帶罐我最愛吃的糖漬櫻桃和甜餅乾，生日時寄回來的卡片每次都是十幾張不同花樣呢！

屢試不爽
　　一歲十一個月時，媽開始上班，每回上娃娃車前我總是哭得聲嘶力竭。兩歲時，爸返台，對著又哭個不停的我說：「小華，從今天開始，上娃娃車不要哭，要替爸爸照顧媽媽哦！」
　　從那天到二十歲，我就沒有再哭過。兩歲的孩子和父親之間有著奇妙的默契。次年，姑姑發現每回爸爸要赴美，只要把行李拿出來，當天我就發燒了，把行李擱回櫃中，燒就退了，屢試不爽。
　　二十歲生日後，我做了個惡夢，爸沒說再見就「走」了，他一直在前面跑，我怎麼喚他都不回頭，也不理我。清晨我從宿舍打電話回家，平時都是媽接電話；我和她講些學校的事。
　　那天，爸才「喂」的一聲，我就忍不住哭起來，把他嚇壞了，但我還是沒有告訴爸這個夢。媽後來安慰我：「傳說如果夢到有人死，就會把自己的歲數折些給那個人。妳只要為爸爸禱告，求上帝看顧保守他就是了。」我這才放心。

煎熬不已
　　二○○一年五月底，早上七點我依慣例打電話回家，弟說半夜一點被驚醒，媽帶肚子很痛的老爸去美以美醫院了，我倒不太緊張，因爸是我們家最壯的人，總是他替我們燉中藥、煮羅漢果。但晚上接到電話，是爸被送入加護病房了，想起那個夢，我真的怕了，哭得很厲害，怎麼這麼快就「病危」了？我在電話中和媽吵，不要留在學校，媽只好打電話給豪，叫他來盯著我，不要讓我跑回來。
　　隔天沒有課，我趕到醫院。大伯、姑媽們都來了，原來活潑的弟弟不言不語，卻淚流滿面。我，沒有哭，冷靜地聽媽向他們解說：「醫師診斷爸得的是急性胰臟炎，原本應進入腸子可分解食物的『消化 ?』，因胰臟發炎而變了性，成為強酸侵蝕了胰臟，滲入腹腔，腹腔內各器官的保護膜被消化　分解而脫水腫脹，一天之內所有的功能都衰竭了，需靠呼吸器、洗腎機、點滴……來維持生命。」
　　每晚媽都留在醫院，卻要我回校繼續上課、考試。她說，爸活著，一定會要妳做應該做的事。如果上帝接他去，在天堂的爸爸也一定要妳好好唸書，不要為他放棄一切。我知道爸最期待參加我的畢業典禮。雖然我平時夠努力，期末考沒過還是不能畢業的，一面啃書，又惦念在加護病房的爸，心中真是煎熬啊 ！
　　爸敬畏上帝又熱心助人，當他緊急住院消息傳出，關愛就不停地湧進來，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為我們禱告。當畢業典禮前，醫生說爸「不必再洗腎，已脫離生命危險」時真是上好的禮物。媽在典禮後代替爸給女兒一個祝賀的擁抱，我忍住不哭出聲，淚潸潸流在媽的肩上。

父女情深
　　父親節，我買了一個相框，框邊寫的正好是”DADDY'S GIRL”（爹地的寶貝女兒），我放進一張生日餐會後雙手環抱爸的照片，把它擱在床前，希望他一清醒過來，就想起我們曾經共度的美好時光。
　　暑假了，我每天守在病榻旁，不管爸聽到否，總是和他說個不停。媽也常帶著我和弟輕唱著詩歌來鼓勵爸。
　　看到爸因長期幫人指壓，手皮變得既老又硬，加上幾個月來重病用重藥，皮膚好幾層的「熱脹冷縮」，我開始替他一層層剝掉廢皮。
　　想到這雙手把我和弟抱大，帶我做有趣的科展模型，親手做書架、甚至房間的隔牆，烤火雞、燒美食，經年累月幫助許多人解決他們的病苦。於是我用乳霜每天替他揉手掌，再來是剝腳皮，我一點也不在乎爸的香港腳。等他清醒後，發現自己手腳的「細皮嫩肉」，既高興又感傷。
　　今年二月五日，醫師小組送張「畢業證書」給爸，結束長達八個多月的治療。
　　爸向朋友展示他厚而軟的大手，看見別人驚訝的表情，他說：「嘿！這是我女兒替我弄的，你知道，我和女兒是非常CLOSE的。」
　　瞧他那股得意勁兒！

四個月大的韻華，被爸爸背著，貼心又親密。

已經二十歲的韻華，還被爸爸背著，同樣貼心又親密。

口述者范韻華目前在南加州任高中生物教師，執筆者陳蒼遂定居南加州阿罕布拉市，三年前自台灣建國中學地理教師職位提早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