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家庭雜誌 第69期 (2013年0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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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摘要:滿懷喜悅地懷了孕,但腹中的胎兒卻罹患了無法治癒的罕見基因疾病,不知是否能活著出生,即使能夠存活,也會有許多嚴重的發育問題。陶媛和夫婿決定不放棄孩子,但也承受隨之而來的壓力與痛苦⋯⋯。請由www.familykeepers.org首頁進入本刊網站,在第68期詳讀前文。刊頭背景為小福去世後大家送給「花花」(小福的小名)的花。

我要見到他
        我不知道該怎樣向上帝禱告。

        當苦難不再是抽象名詞,而是迎面而來的殘酷現實;當我竭盡全力也無法改變事態的發展;當希望消失,可是希望又拒絕消失之時,信仰意味著什麼?我應該向上帝求什麼?

        小福在我的腹中一天天成長,但安醫師卻問:「如果孩子不行了,你們要在他還有心跳時看到他,還是讓一切自然發生,然後再引產?」

        「在還有心跳的時候做剖腹產手術。 」我立刻回答安醫師。

        是的,我需要見到他,在他還可以感受到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孕育小福的過程裏,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貴的。

        我們決定留下孩子,也承擔隨之而來的一切。許多弟兄姊妹為我們流淚禱告,盡所能為我們做些事情。家人也很支持。我媽媽允諾會全力幫助我們,公公和婆婆對小福完全接納、疼愛,恩的弟妹們也都寫信給這位特殊的小侄兒。

        雖然有這麼多支持和認可,我的心裡仍然沒有平安,夜晚變得無比漫長和孤單。

        好友老貓打電話來憐惜地勸說:「為什麼要讓大家一起受罪呢?先不講對社會是個負擔,孩子自己受罪,對兜兜和嘟嘟也不公平......你不要充英雄好不好?」「我不是充英雄,我不能就這樣拿掉他。」我感覺自己在拼命保護小福。「妳再想想吧!作為朋友,我會支持妳最後的决定。」老貓說。

        還有多少人有跟老貓一樣的想法?

        長痛不如短痛嗎?如果一個孩子得了無法治癒的絕症,父母會為了短痛而了結孩子的生命嗎?時間長短並不是衡量生命價值的惟一因素,而痛苦本身又該用甚麼單位來計算和衡量呢?

        對我而言,留下小福比拿掉小福更痛苦嗎?如果小福對社會是個負擔,難道出生時健全的孩子就保證將來一定能造福社會?

        我從來沒想過要做悲劇英雄。我留下小福,只是因為我是個母親。我想看到他,告訴他我愛他。雖然我無法改變他的身體狀況,可是他至少應該有機會見到父母,知道他被愛。

孤絕地面對上帝
        知道了我們的决定,很多人都說,你真勇敢,真堅強。你是一位偉大的母親,你們這樣的父母是信仰的美好見證。

        我問自己,真的如此嗎?

        我是愛小福,愛上帝,還是愛自己?我的勇敢是因著母愛,還是在逆境中越挫越奮的頑強自尊?

        我無法欺騙自己。我愛小福,但愛得不夠,因為我害怕看到他可能發育異常的臉。我知道我不僅不愛上帝,甚至心懷怨憤!很多個深夜裡,我如同屈原一般發出「天問」,而上帝始終沉默以對。也許祂回答了,可是我和祂之間無法溝通。

        每當有人對我說「上帝特意揀選妳成為小福的母親,因為祂知道妳很堅強。祂要使用你們的經歷,去幫助別人。」我總要努力克制自己不講話,不發作。我知道別人的善意,可是上帝對我的計畫,我自己尚且不能明白,別人又如何能知道?

        然而,即使在最痛苦絕望的時候,我也未曾徹底崩塌。我不知道是什麼在支撐著我。

        我仍然去教會,坐在最後一排,孤獨地與上帝對峙。我沒有喪失信仰,實際上,我和祂的關係從來沒有如此地真實、坦白過。我常想起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呼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什麼離棄我?」我也深深體會聖經中約伯的痛苦:「因我恐懼的臨到我身,我所懼怕的迎我而來。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靜,也不得安息。」

        我明白上帝有祂的主權。可是,難道祂期待每個父母都能夠像舊約聖經中信心的偉人亞伯拉罕一樣,把自己的孩子放在祭壇上嗎?我做不到。

        小福日漸長大,胎動越來越明顯,我的心也因此更加傷痛。小福,你知道等著你的是甚麼嗎?出生以後,你能做甚麼呢?

        屬於母親的心痛、無奈、內疚,與一種無法形容的悲傷將我淹沒。我開始為小福求死。

        我對上帝說:如果他的狀況不好,那麼,請讓他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這是我唯一的禱告。

        我是個如此忍心的母親,竟然為自己的孩子求死。

        也許,我是以這樣的方式向上帝抗議吧。

        我的心沉重、麻木、冷淡、無動於衷。我感覺不到上帝的存在。

        「父啊,祢若願意,就把這杯撤去。」這是耶穌在客西馬尼園的禱告,也是我此時的禱告。如果祢願意,請將小福帶走吧。

        可是,耶穌接下來的禱告,我無法說出口。

        祂說:「然而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祢的意思。」

        上帝啊,我不知道祢的意思是什麼。祢讓我如何求祢成就呢?

出人意料的平安
        又到十二月了。可是今年,我幾乎沒心情過節。

        恩搬出聖誕樹,兩個兒子興致勃勃地往樹上掛各樣的裝飾。恩花了整個週末裝燈。天黑了,他把開關打開,四周驟然明亮起來。

        我看著恩,想起幾天前的晚上,我對他說:「我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快樂了!」恩肯定地回答:「會的,我相信未來還是充滿希望,我們的日子還是會快樂的。」

        真的嗎?一個人的想法,真的會影響他的態度,甚至決定他的生活嗎?

        快樂是一種情緒反應嗎?還是一種信念,一個決定?

        如果真像恩所說的,那麼就讓我也能重新感受到快樂吧。

        我決定不再為明天憂慮。就活在今天,活在這一刻。

        週末晚上,我們擠在沙發上看光碟,兜兜、嘟嘟的眼睛越睜越大,小福在我的肚子裡動來動去,一家五口親親熱熱、暖暖呼呼的。這樣的時刻,就是幸福。

        一個天色未明的清晨,恩要趕搭早班飛機出差,離家前,他俯身在我的肚子上輕輕一吻:「小福,再見,好好等爸爸回來。」

        淚水從我眼角緩緩流下。

        就在那一刻,我決定再也不為小福求死了。

        小福,你好好活著。無論你長什麼樣子,無論我們有多少時間,讓所有的一切都來吧。

        一種出人意外的平安從心底湧出。陰霾消散, 重擔脫落,我所要做的,只是經歷孕育小福的過程,在他有限的一生中,愛他從始至終,並且在失去他以後,帶著對他的記憶,繼續好好地生活。

        我好像聽到上帝對我說:「我將這個孩子的生命託付給妳 會與妳一同承擔這一切。結果在我,過程在妳。」

相逢,在告別之時
        產期近了,我開始填寫「出生計畫書」。

        雖然小福存活的希望不大,我們還是希望有奇蹟出現。我們盼望他能自主呼吸,身體器官能夠發揮作用,我們能夠帶他回家,好好照顧他。

        但如果他的情況急劇惡化,我們不願意用那些可能給他帶來痛苦的侵入性手段,暫時維持他的生命。我們希望給他最少的痛苦,最大的尊嚴。

        我們希望看到他出生,抱他,親他,告訴他我們愛他。

        2月15日晚餐後,我忽然覺得 肚子不太舒服,而且越來越嚴重,一陣一陣的,像臨產前的陣痛。怎麼會呢?不是還有一個多月才到預產期嗎?

        凌晨兩點多,我知道自己必須去醫院了。恰逢恩出差在外,我打電話請明過來照顧兩個兒子,然後請秀和凱送我去醫院。恩知道我要入院,馬上訂了機票趕回來。

        安醫師發現我的產程已經開始,她以藥物拖延時間,等恩一到我們便進入手術室。

        不久,我聽到安醫師說:「啊,他的臉看上去還好啊。」

        小福出生了。手術室裡異常安靜,沒有新生兒的哭聲。

        我側過頭看著小福,他的眼皮好像有些顫動,在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他微微睜開眼睛,眼中有一瞬間的光芒,然後,他的眼睛閉攏了。他好像睡著了,進入一個深深的,甜美的夢境。

        小福沒有呼吸,他的心跳急速地下降 :「110......80......45......」他要離開我們了吧?可是,他看上去沒有任何不適與掙扎。

        他的頭髮黑黑,臉蛋鼓鼓的,有淡淡的紅潤。雖然超聲波檢查時醫生幾次告知我們他的面部發育異常,現在看上去,他却是一個漂亮的寶寶。

        恩紅著眼圈對懷裏的小福唱催眠曲:寶寶睡,寶寶睡。

        「沒有心跳了。」一位護士說。

        恩震動了一下,流下眼淚。

        有人把小福放到我的胸口。我輕輕地吻他的額頭,手指滑過他光滑的皮膚。他看上去特別平靜、安寧。

        明把兜兜、嘟嘟帶來了,我讓他們摸摸弟弟的小臉。

        病房裡忽然熱鬧起來,許多人趕來探望我們。

        恩閉上眼睛,背誦《聖經》中《詩篇》第二十三篇給小福聽。那也是他自己的禱告。

永恆有多遠
        小福離開了,我竟出奇地平靜。四周好像有一層透明的帳幕把我遮住。我看到所發生的一切,可是一切都隔了一層,真實到不真實的程度,好像我不是當事人,而是個旁觀者。

        一直到小福走後的第二天夜裡,我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盯著喧鬧的電視畫面,毫無預警地,淚水緩緩滑下臉龐。

        「小福,小福。 」我喃喃自語。兩天了,我終於哭了,一個人這樣慟哭,有種釋放的感覺。

        出院回家,打開門便看到滿屋子擺滿了鄰居和朋友們送的鮮花。

        我想起剛懷孕時做的那個夢。小福,這些花都是送給你的,你看到了嗎?

        出院之後,朋友們和教會的一些弟兄姊妹包攬了我家的伙食,滿滿的愛包圍著我和恩至痛的心。

        葬禮那天是我第二次見到小福。他躺在那裡,可是我知道,他已經走了。

        小小的殯儀館擠滿了人。教會的牧師、弟兄姊妹、我們的親友都來了。他們來與這個得到很多愛的小嬰兒告別。

        小福來過,小福回家了。

        經歷生命的誕生與離去,原來是這麼傷痛,又這麼安慰的一件事情。

        小福走了以後的春天,看到滿樹的花苞,我會突然流淚,無法自持。因為不願在家人面前流露過多的傷痛,開車成為我惟一發洩的時候。我會在開車時突然淚流滿面地自語:

        「小福,你好嗎?」

        「小福,你會想念媽媽嗎?」

        幾個月後,我以為自己已度過最困難的日子, 幾個月後,我以為自己已度過最困難的日子,一天晚上,恩去墨西哥出差,我躺在床上,忽然好 一天晚上,恩去墨西哥出差,我躺在床上,忽然好像回到了小福出生的前夜。回憶突襲而來。我感覺 像回到了小福出生的前夜。回憶突襲而來。我感覺胸悶、氣短、無法呼吸,心中充滿悲哀、焦慮和孤 胸悶、氣短、無法呼吸,心中充滿悲哀、焦慮和孤單。我撥通了明家裡的電話,已經半夜了。平時, 單。我撥通了明家裡的電話,已經半夜了。平時,我絕不會在這樣的時刻打擾別人。 我絕不會在這樣的時刻打擾別人。

        對我來說,那是一個特別漫長的夜晚。而這樣 對我來說,那是一個特別漫長的夜晚。而這樣的夜晚,還會有幾個? 的夜晚,還會有幾個?

日子如何,力量也如何
        身心的醫治是從早晨的散步開始的。 身心的醫治是從早晨的散步開始的。

        鄰居蒂娜邀請我加入早晨散步的行列。清晨的 鄰居蒂娜邀請我加入早晨散步的行列。清晨的早霧、露水、草木、微風讓人身心舒暢。幾個星 早霧、露水、草木、微風讓人身心舒暢。幾個星期下來,我的體力好了很多。 期下來,我的體力好了很多。

        精通園藝的伊莉莎白在我家側門外的草地 精通園藝的伊莉莎白在我家側門外的草地上設計了一座美麗小巧的「小福花園」。 上設計了一座美麗小巧的「小福花園」。

        花園兩邊的角落是兩棵花期在二月的櫻 花園兩邊的角落是兩棵花期在二月的櫻桃樹。小福出生和離去的日子,正好是櫻桃 桃樹。小福出生和離去的日子,正好是櫻桃花盛開的季節。 花盛開的季節。

        「妳是一個勇敢的媽媽。」朋友們對 「妳是一個勇敢的媽媽。」朋友們對我這樣說。 我這樣說。

        然而,我知道一些遠比我勇敢的人。 然而,我知道一些遠比我勇敢的人。

        像明和華,她們需要日復一日照顧患有 像明和華,她們需要日復一日照顧患有嚴重發展障礙的孩子,但卻從來不曾吝 嚴重發展障礙的孩子,但卻從來不曾吝嗇付出愛。她們身處困境,卻仍然關心 嗇付出愛。她們身處困境,卻仍然關心別人的需要。她們和我一樣曾在夜晚 別人的需要。她們和我一樣曾在夜晚流淚,可是每一個早晨,她們都起身 流淚,可是每一個早晨,她們都起身迎接又一個黎明。 迎接又一個黎明。

        幾年前,我在馬來西亞的教會見 幾年前,我在馬來西亞的教會見到一位弟兄。他的小女兒數月前才剛 到一位弟兄。他的小女兒數月前才剛因癌症去世,他卻能微笑著在聚會中服 因癌症去世,他卻能微笑著在聚會中服事眾人吃喝。 事眾人吃喝。

        我曾不能理解他。 我曾不能理解他。

        小福離開之後,我終於明白了。

        那位弟兄可以笑,是因為他愛過,也依然在愛著;是因為他確信,自己和女兒終會再相見。這並不是說我沒有起伏。我仍是一位經歷喪子之痛的母親,我有我的疑問,我的不解,但也因為小福,我發現了許多事。

        我發現上帝應許的「出人意料的平安」,那種我不能解釋,超出我的能力所及,超越我的理智與情感的範疇,卻是真實而奇妙的平安。

        我發現上帝的同在。即使在我看不到祂,感覺不到祂的時候,仍然有一種愛和希望的力量,讓我在漫漫長夜之後,可以面對新的一天。

        我發現恩細膩柔情的一面。那個陽光的、愛搞笑的大男孩,現在是一個更懂得疼惜妻子,更享受親子時間的丈夫和父親。

        我也重新發現周圍的人:在午夜時分聽我傾訴的姊妹、在街邊停車下來給我一個擁抱的鄰居、寫詩送給小福的弟兄、將在內心埋藏了十年的痛苦與我分享的朋友。

        我還發現了自己。

        走過這段旅程,我不再那麼懼怕危險,也不再迴避痛苦的感受。安適的生活令人麻木,鮮活的痛苦讓人敏感於生命細微處的真實祝福。苦難帶給我的並不僅是身心的痛苦,更有對生命的珍惜,對愛的感觸、還有對生命更整全、更深刻的認知和體驗。

        我也重新發現了快樂。快樂就是與神和好,與人相親。

        進入二月,小福花園的櫻桃樹冒出很多小花苞。小福生日的前幾天,滿樹都是盛開的粉紅色花朵。花花(小福原來的小名)的花,終於開了。

        我對恩說:「春天來了,我們種花吧。」(鄭瓊瑜節錄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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