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心怨恨的童年

        2013年3月某日，接到八妹的電話。記得當時立馬心生不妙，因我們姊妹平常只互傳LINE。果然妹妹說：「姊，母親上午離開了！」

        天際還呈銀灰色，我開著車從南投回去奔喪，當車到六號國道時，細雨忽飄落車窗，雨點恰似我的眼淚模糊了視野。我稍停擦乾眼淚，繼續往埔里前進，心中輕輕地說：「母親您安息吧！謝謝您讓我飽嘗了遲到的母愛。」

        童年我心中對母親充滿了怨恨―我恨她趁父親在發電廠值班，自作主張把我送給親戚領養。當時臺灣有把兒女送人領養的文化，但通常都是窮人家的孩子被送到富人家，可我卻是從父母感情融洽的地主家，被送到養父母爭吵不斷的貧困家庭！童年辛酸的際遇，難以盡述……

原來如此

        「六姊回來了，」弟媳說。馬上就有人要點香。「不用點，我姊姊信基督教，」八妹說。

        布簾圍繞的棺木敞開著，97歲的母親靜靜躺在裡面，雙眼緊閉，神態安詳。此時我反常冷靜地端詳著她，想到她離世前一個月，我每個禮拜天從南投回埔里教會前，就先去醫院看她，她通常都睡著。某天我去時她恰巧醒著，看到我拿出指甲剪，馬上伸出手，她還記得我答應要幫她剪指甲。

        我又想到，數年前她向我道歉，說她不知道我養父母家窮，以為他們家沒有孩子，抱我去肯定會善待我。還說我被抱走不到五天，她就後悔了，於是請妯娌陪她到我養父家，打算把我抱回去。到達後看到養父母在餵我吃飯，看出他們是真疼我，就把要抱回孩子的話吞回去了。

        母親向我道歉以前，我已經原諒她了。因為我信耶穌後讀到聖經上饒恕的真理，便常常做寬恕她的禱告，上帝的愛奇妙地使我不但不再怨恨她，反而漸漸地開始愛她。沒料到我長大後，她竟然會向我說：「因為我們家孩子多，妳嬰兒時白天不睡，妳是雙胞胎，我照顧不過來，只好把妳送養，請妳原諒！」「那您為甚麼不送寶蓮？」（寶蓮是我雙胞胎姊姊。）「妳養母來我們家時，我把妳們兩個放在床上讓她挑，妳看到她就笑，所以她抱妳走。」這些話讓我有些驚訝，更多的是感動！

有口德，得亨通

        母親話不多，但說話時，聲音柔和，積極正面，譬如：「謝謝！」「妳買東西給妳養母就好了，不用買給我，我甚麼都有。」「妳請我信耶穌，我願意，但是我不能洗禮，因為妳弟弟拿香。」

        她待我慷慨有恩，如：「我昨天買了一件外套，我看很適合妳，給妳！」2008年我赴美之前去看她，她從口袋中掏出新臺幣3,000元說：「給妳買零食。」我不曾聽她說過別人的壞話，也不曾聽她訴苦，除非我問她：「媽咪妳好嗎？」她才會說：「我的膝蓋會痛。」

        中年之後我開始常與她互動，多年來只聽她抱怨過三次。

        一次是某個節日，姊姊們與我都去妹妹家看母親，我從袋中取出毛衣，送姊姊妹妹各一件，客廳氣氛熱絡。冷不防一旁的母親淡淡地冒出一句：「我怎麼沒有？啊，佳寧妳偏心！」聽到這話大家都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準備禮物時當真忘了她，於是脫下身上的毛料罩衫說：「那這件送您。」希奇的是她竟開心地收下。

        另一次是某年母親節，我因需處理要事，第二天才去看她。她一見到帶著禮物的我，馬上說：「母親節妳為甚麼不來看我？大家都來了，卻看不到妳，我只是希望妳來看我，不是要妳的禮物。」母親有兒子及四個女兒都陪她過節，她卻注意到我這個缺席的女兒，所以被她怪我也很開心。

        還有一次是她住臺北兒子家時我去看她，她向我訴苦說：「明珠不讓我自己洗澡。」（明珠是她的媳婦。）我問為甚麼。她說：「她沒有說為甚麼，只說以後她要幫我洗頭和洗澡，大概是嫌我自己洗不乾淨吧？」我回她：「不是的，她是擔心妳一個人在浴室，萬一跌倒會很麻煩！」

        父親生前疼母親，兒女都孝順她，她亨通的境遇與她的口德必定很有關係。

在天家等我們

        母親跟著我做過許多次要相信耶穌的禱告，但她不肯受洗，我也沒勉強她。她 94歲那一年，弟弟及妹妹都出國，我便把她接到我家，然後請我們教會的長老伉儷，來向她講洗禮的意義，她很認真聽。

        耳聰目明的母親最後提一個問題：「我如果受洗了，但我的兒子還在拜拜，有一天我往生了，我兒子用佛教方式辦我的後事，怎麼辦？」我們異口同聲回答她：「沒有關係，妳接受耶穌作妳的救主，也受洗了，將來耶穌就會來接妳回天上的家，妳兒子用甚麼儀式送妳，都不會影響妳去天國的權利。」聽到這些話，母親終於同意由長老為她施洗，拿到了「天國護照」。

        受洗後的母親比以前快樂，希奇的是她竟告訴我：「佳寧，我一天替妳祈禱兩次。」我驚喜地問她：「真的喔！您是怎麼禱告的？」「我早上起床後和睡覺前，跟上帝說：『上帝、我的女兒潘佳寧在寫書，請祢讓她的書順利出版，阿們！』這樣對嗎？」我連忙說：「對，對！太好了，媽咪您好棒！謝謝您。」約有一年的時間，她每天持續這樣為我代禱，後來她對我說：「佳寧，我沒有為妳禱告了，因為我的膝蓋卡卡的。」我立刻說：「沒關係，換我為您禱告。」於是我按手在她的膝蓋上為她禱告。

        母親 97歲那年春節前，因病住院一個月。弟弟順她的意思，收回埔里出租的房子，整頓好告訴她，不用再住女兒家了。她聽完心滿意足，出了院就搬回惟一的兒子家，不久就回天家了。

        弟弟果然用傳統儀式辦她的後事，照民間信仰習俗讓母親停靈一個月才出殯。雖然她的遺體因在冰庫冰一個月，導致嘴巴變形；雖然這一個月當中，妹妹照傳統文化替她做了「七個七」，但我深知，這些都不會影響母親現在已在天家的事實，因為耶穌是回到天家惟一的路。母親真信耶穌，所以現在已經在那沒有痛苦、沒有眼淚，更不會再有死亡的天家，享受永恆的幸福，並且等待著她的每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