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盼與爸爸踏出悔恨，朝向希望，一塊兒──
齊步走

█晨君

　　我拒絕作大人。
　　這決定，是我在十歲那年做的。因為在我小小心靈中，認為大人都是自私的。

「我這麼做都是為了妳。」
　　你們喜歡這樣「培養」我的罪惡感來壓迫我已經弱小無力的童年。你們忘了我也就這麼天真無邪一次，以後長大就縮不回來了。

「為什麼不想想我所做的犧牲？」
　　我有啊，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假裝兵荒馬亂的家很正常。我只要讀好我的書，記住爸媽那麼拼死拼活地在替我賺學費就夠了。你們看我的成績單就知道了啊！

「妳都大了，該懂事了。」
　　我很盡力平靜地在電話裡聆聽你們說道理、講立場，然後痛苦地被你們像拔河一樣使勁拉扯到自己那一端。這是一場沒有贏家的拉鋸戰啊！
　　事情會走到這個地步，是不是你們一個覺得「要不是有了妳，我早就離開了！」一個認為「要不是因為妳，我的日子怎麼會全都是責任？」
　　那把我撕成兩半算了，省得我要選邊站。手心手背貼在一起，硬掰開大家都痛。我只想找一點和平，我還要考大學哪……

「我辛辛苦苦把妳養這麼大，叫妳做點兒小事都這麼不情願。」
　　我一年才回家一次，一到家就要幫你們跟離婚律師溝通作翻譯，辦自己也搞不大懂的授權書、財產證明，再乖的小孩也笑不出來啊！一個家分成兩半，各人帶走自己的那份堅持與固執，剩下我有吃有住有大學讀，又怎麼樣？

「我很遺憾，但實在沒辦法去參加妳的婚禮。」
　　我也是。只是我遺憾的不是爸爸的不出席，而是我的不在乎。我被你們訓練得還算不錯，懂得不會去怪你們什麼，也知道不應該去要求什麼。
　　連我自己都很驚訝會有結婚的一天，因為從沒想過，也沒向上帝求過。對於婚姻，我沒有任何少女該有的夢幻憧憬，所以你們也不必擔心我扛不了那句「我願意」後要背負的柴米油鹽。

「人家這樣對我，答應將來要一輩子照顧我，妳將心比心好不好？」
　　你們分開後，對於媽媽的「好朋友」，我費盡力氣也只能擠出生硬客套的禮貌。像小時候為了討紅包，諂媚地對著不認識的叔伯阿姨拜年的那種假。
　　只是我貪的不是憑著幾句「恭喜發財」後得來的綠鈔票，我只求在妳我關係微妙變化後，那自以為是的心安。

「妳們兩姊妹以後就好好自己過日子吧！」
　　我從小就學會自己好好過日子了。除了十歲那年天天有想開窗一躍而下的衝動之外，一切，也就這樣默默習慣了。那時還小，不懂得把我的喜怒哀樂和你們的分開，累得我好孤獨，只想跳樓，以為這樣就可以上天堂，告別常吵架、常不在的你們。
　　只是，我捨不下一醒來就哭叫著要喝奶的妹妹。我要是死了誰幫她泡巧克力牛奶呢？要舀一匙巧克力粉、兩匙奶粉放在奶瓶三分之一的熱水裡先搖一下，再加涼水沖一沖才可以的。這麼麻煩的小傢伙，又不能偷偷抱著她往下跳。她午睡被打斷所引爆的驚天動地的哭嚎，可是會換得你們一頓惡罵的。
　　就這麼一折騰，我打消了跳下去的念頭。現在想，大概也怕摔下去會痛，拿愛哭的妹妹作藉口吧？

「其實，我也不指望妳養我們。」
　　我是願意養你們、愛你們的。只要你們過得好好的，我也會過得好好的。
　　一路這麼走來，本以為我的心會越長越窄，越跳越累。但是在二十二歲那年，我遇見了上帝。我冷冰冰地質問祂，為什麼這個世界充滿了哀痛？祂沒有說話，只用那充滿釘痕的手指指我，又指指你們。
　　那一剎那，我看到了自己的自私，也瞧見了你們的無奈與辛苦。在語言不通的異國他鄉要把孩子們撫育成人，是多麼重的負擔哪！
　　你們已經盡力給了我一個衣食無缺的環境、和一片任我自由翱翔的天空。我今天遼闊寬廣的世界，都是你們用一身汗一把淚換來的。而你們被現實擠壓的狹窄天地，我卻很少進去。

「妳就像堅強的大樹！」
　　這十幾年來，家中變故無數。爸爸在光天白日下被一車蒙面匪徒搶劫，爭鬥時，額頭被機關槍桿打破、雙手被一排子彈掃射，伸手攔計程車還無人搭理。包了幾星期變黑了的手，還爛了幾隻手指需要切除。為了生活，不到半年又回去工作，天天行過當初惡夢發生之地。
　　那時十八歲的我在哪裡？在紐約打暑期工，顧著交朋友、忙著賺錢花錢。
　　你們維繫了廿幾年的婚姻破裂了，那種淒楚、苦毒，我又怎能了解？直到兩年前自己結了婚才開始體會，夫妻，不是口頭說說要廝守一輩子就能白頭偕老，其中所需的包容和委身，是又大又難啊！
　　對於你們分開後受的傷害，我又曾提供什麼安慰？初進大學的我，只想著收藏憂鬱，積蓄苦水，根本不想回家。
　　今年媽媽出車禍，生意又失敗被人一狀告上法庭，入了監獄。這一次，我長大了。天天禱告，日夜祈求，沒有埋怨，只有盼望。人雖在遠方，我的心卻跟隨著分隔兩地的一家人，不再逃避，不再消極。
　　爸爸昨天凌晨兩點多打電話來，說為了媽媽的事輾轉反側睡不著，想找我聊聊。割捨不掉的親情，又把我們纏在一起。其實你們不要擔心我，我會照顧自己。先生和夫家也了解我們家的風風雨雨，甚至說我是堅強的大樹，雖在狂風雨打中搖晃卻不倒塌。

「可以跟我們一塊兒走嗎？」
　　風雨生信心，這是上帝給我們的特權。從你們身上我更是學會了如何堅強面對人生、怎麼在失敗後再爬起來。希望你們看見現在的我時，心中的遺憾可以化做安慰。
　　地上人生也許就是如此吧？一腳快樂、一腳憂愁地就這麼邊走邊長大。如果沒有上帝所允許的苦難，哪能懂得祂應許的甘甜呢？甘苦甘苦，像一雙腳，是分不開的。往後的路，我會努力踏步，右腳跑，左腳追，不問途程長短，只求是否走得堅定穩當，一輩子甘心樂意地來回交替直到終點。
　　至於十歲時做的決定，我更改了一些。
　　我還是拒絕作大人─作自私的大人。但是當父母向我發出無聲的呼喚：「妳可以跟我們一塊兒走嗎？」我決定，要與他們一起踏出過去的悔恨，離開那個寂寞世界。
　　朝向希望，一塊兒齊步走。　

作者生於台灣，長於南美洲，目前定居在美國波士頓。

相片說明：「女兒，來，讓我們齊步走！」——人生旅途上景色變換無定，但只要父母子女攜手同心向前行，就是最溫馨、最美善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