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華青春的騷動．自白篇

浪漫手機

█小倩

 　　一切都要從十七歲那年說起。

發霉的十七歲
 　　十七歲說有趣不有趣，說無聊好像也不無聊，雖重要但也不至於難忘到哪裡去。就像媽媽紋了很久的眉毛，兩道彎月乍看挺美的，但是近距離觀賞就會發現月亮被烏雲給抹上了一層黯淡的青灰，褪了色。
 　　媽媽其實是個大美人，這是全家上下、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都公認的。可惜的是，最後還是跟爸爸離婚了，兩個人給我的理由都只有「個性不合」四個字。
 　　那年我十四歲，國三都還沒放暑假就被媽媽帶到遠在美國的大阿姨家，說是要散心療傷，結果一住下就沒再走了。
 　　之後的幾年，媽媽就在大阿姨開的美容院幫忙，每天給富家少奶奶們做頭、替千金小姐們做臉。英文沒見她進步多少，美容美髮的瓶瓶罐罐名稱倒是唸得挺順溜的。我看她現在傷口好像癒合了，但是眉毛該去補一下顏色才對。
 　　當時的我正處於叛逆期，看什麼都不順眼。Senior（高三生）的天空到處下著煩人的大小雨點─什麼SAT（美國學業性向測驗)啦，大學介紹啦，大學申請書啦，college essay（自傳文章）啦……令人討厭又不得不參加的社團活動，把我淋得簡直像要發霉發皺。

很不想理她
■同儕壓力
 　　我跟媽媽之間的嘔氣，也是在雨天發生的。那是個星期一的下午，媽媽off（休假）在家，躺在客廳沙發上看韓劇，我則趴在床上啃著鉛筆亂按計算機，對著兩三本攤開的數學參考書發呆嘆氣。
 　　跟一般亞裔同學不同的我，有天生的數學障礙。當每個黃皮膚黑眼珠的同學們都已經在拿大學程度的微積分時，我還丟臉地跟著一群老外小弟小妹上代數。XYZ，對於長大想開咖啡屋的我，真的是一點價值也沒有，永遠就是XYZ，找不到答案。
 　　媽媽這時忽然穿著她那已經爛到會「開口笑」的拖鞋推門走進來，倚著門框叉著雙手說：「小倩，有個男生打電話要找妳，真是一點禮貌也沒有，也不會叫人，也不會說please, thank you,我說妳在溫習功課，他就掛斷了。」
 　　「什麼?妳怎麼可以亂接我的電話？妳才沒禮貌！人家打到我的手機，當然不會想到我媽媽會無聊到偷接我電話！」我氣急敗壞地從床上跳起來，奔向客廳茶几要拿手機。
　　「開玩笑！我是光明正大接妳的電話，什麼亂接偷接？當初是誰替妳買的手機？每個月是誰幫妳付的月費？」媽媽雙腳拍著她的拖鞋也追出來。
 　　「噯，這是兩碼子事，我生氣的是妳侵犯我的隱私權，跟誰付手機月費沒關係！照妳的講法，那我以後自己付，妳就不能亂聽我電話了？！」我生氣地回嘴。
 　　「妳就是這張嘴，跟妳作律師的爸爸一模一樣，討厭死了！我不准妳跟男生通話、聊天！不然手機就沒收、電腦鍵盤就拆掉！」媽媽生起氣亂沒邏輯的，明明在講亂接我電話的事，她總是要扯到別的地方去，尤其是扯出爸爸，讓我很不想理她。
 　　「隨便妳，我自己買手機自己付錢！」我暑期打工存的錢還剩一些，不夠我再打工就是了。 　　我嘟著嘴跑回房間，用力甩上門，把她的無理和韓劇噪音都一股腦兒隔離。
 　　接下來我們就開始冷戰，每天各自上學上班，說話不超過三句，持續了很久。

出現彩虹
　　那天的電話是Sean打來的。他沒公開說過什麼，但我相信大家都知道我們是一對。至少，我們已經「正式」到會在購物中心的food court（美食街）牽手排隊買漢堡，或在戲院摸黑抱著桶爆玉米花接吻。
　　他很受女生歡迎，大概是因為開朗健談，又會打球又會讀書。像我這樣平凡不起眼的女生，之所以會跟他湊在一起，也是拜我的爛數學所賜。Sean是數學peer tutor（小老師），每學期義務輔導一些像我一樣的數學白痴。
　　一開始我們每週見面一次，每次補習兩個鐘頭。也不知是他可憐同情我，還是真的日久生情，後來我們變成每天約會，一混就是一整個下午。一個月下來，我的數學好像只進步到看了2x-y=5不會哭，但是我灰灰的人生天空卻多了道彩虹。
　　「你會不會覺得生活很煩很悶？人家都說選幾所大學、填一填申請表，然後整包申請袋往郵箱一投，就可以盡情party了。但是我連今天要穿什麼都決定不來，怎麼選大學？」
　　Sean跟我有一陣子常跑去圖書館翻翻填填雜七雜八的入學申請。我喜歡邊敲鍵盤邊問身旁的他一大堆問題。
　　「妳呀，什麼事都想太久、顧慮太多，當然什麼也決定不來。」Sean伸過一隻原本也在打電腦的手，揉了揉我的頭髮。
　　他常說我有全世界最柔軟的長髮。所以，我老偷拿大阿姨美容院裡的法國進口潤絲精回家，洗完頭後擠一座小山在頭上揉啊揉搓啊搓的，生怕三千煩惱絲不夠細不夠軟。

他到底是誰？
　　現在剪著一頭短髮的我回想起來，當時為了個男生每天花半個小時洗頭搓頭髮，真傻！其實，至少在我和許許多多女孩的經驗中，十七歲時是沒有什麼真愛承諾的。只有想念、失望、和寂寞。
　　幾個禮拜後，媽媽終於敲門走了進來。 　　我那時正大字形躺在床上，聽著iPod音響播放著Jay Chou的歌，呆呆望著天花板，煩悶地胡思亂想：「留言約Sean一個多星期了，老是不回我。是他的手機聾了，還是我的手機啞了？」
　　我轉頭望向媽媽，跟她對看了幾秒，抿著嘴，躺在床上沒動。既然是她先進來找我，自然是該她先開口說話。
　　「喂，妳不理我要到什麼時候？傳字條太累了啦，用嘴巴講好不好？」她有點示好地開腔了。
　　我生她氣時什麼都用寫的。「我去Winnie家做功課。」「我需要買計算機。」「大阿姨打電話叫妳星期一早點去，要給人化新娘妝。」等等。她也跟著依樣畫葫蘆了一陣子：「冰箱有剩菜，自己熱來吃。」「妳的舊計算機很好，幹嘛買新的？」不過看來她先受不了了，大概要停戰休兵。
　　「小倩，媽媽不是愛管妳，只是，妳老關著門、閉著嘴，我都不知妳在做什麼、想什麼。明年就要上大學了，妳知不知道要去哪裡啊？上次打電話那個男生又是誰？」她慢慢走到我床前坐下。

真的很難過
　　我垂下眼，寧願她站在門邊，不要靠得這麼近。
　　她不會懂的，她不會讓的。才十九歲就認識爸爸、二十歲就懷了我的媽媽，一天到晚嚷著當年少不更事被騙去青春，如果叫她知道十七歲的我愛上了一個男生，常常跟他約會，現在還癡癡地等他回電，她一定會大驚小怪，問我有沒有失身或被佔便宜之類的可笑問題。
　　「那個男的是我的數學輔導啦！」這是真的，我不算完全騙她。
　　「妳少唬我了，妳以為媽媽沒年輕過，沒人追過嗎？妳一天到晚魂不守舍，沒事就瞪著窗外發呆，眼睛老往手機瞄來瞄去，在等那個男生的電話對不對？噯，告訴妳，妳現在以為全世界最重要的就是他。其實，給自己一些時間，上了大學、眼界開了後，妳就會知道他不算什麼了。」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嘆了口氣。
　　媽媽是不是想起了當年？想起了沒機會上大學、來不及開眼界的自己，如何嫁給了有機會上大學、開了很多眼界，後來為了個知識、見識都比她高的女人離開她的爸爸。我開始想和她和好了，鼻子有點酸酸的。
　　「妳不用擔心我會沒大學上啦，我的數學輔導真的很好、很認真地在教我的……」還沒說完，我的聲音卻開始發抖，然後，眼淚湧上、滑下。真的很難過。

妳怎麼啦？
　　「妹妹妳怎麼了？怎麼哭了？唉唷，發生什麼事啦？妳快說呀！」
 　　扁著嘴吸著氣，我垂著眼睛只是瞪著媽媽霧茫茫的舊拖鞋，吐不出一個字來。
　　「妹妹妳老實告訴我，妳是不是被男生佔了便宜？誰？是不是那個教妳數學的傢伙？」果然，媽媽一急起來就抓狂了。
 　　聽著Jay Chou的那首浪漫手機，我低著頭吸了老半天的氣說：「媽，我，沒有啦！嗯……嗚，妳，有沒有聽過浪漫手機這首歌？現在正在放的這首？」
　　「什麼？妳語無倫次了妳！什麼羅漫手機？」媽媽認為我發神經了。
 　　「妳聽嘛，這首歌是這樣唱的，」我跟著iPod哼著：「回想與你約會過的地方，都捨不得刪，在腦海裡儲存欣賞……我安靜在鬧區等來電鈴響，有一些話打好了卻不敢傳，怕收到信息的你在為難……」
　　「媽，妳一定戀愛過，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我突然不唱了，劈哩啪啦地說了一大堆：「我本來很好的，自由自在。現在才沒聽到他的消息一個多禮拜我就一下子失了魂一樣，沒有安全感，什麼事都做不來、做不好。本來還好好的，很開心甜蜜，現在變成世界末日，痛苦得要死了！」

沒這麼簡單！
　　「這個什麼手機歌，是在唱些什麼？」媽媽牛頭不對馬嘴地問。
 　　「啊？就，就是，就是兩個人甜甜蜜蜜地藉著手機談情說愛……」我困惑地回答。
　　「唉，妹妹。現實的戀愛沒有這麼單純簡單，什麼你愛我我愛你，講個手機也可以寫首歌，說太多會用完分鐘要多付月費他有沒有唱出來？浪漫個頭啦！」那個男生看來連電話也不回，就像我之前講的，沒禮貌、沒品，哪值得妳在這裡為他掉淚？他不回電最好，妳可以清醒一下，妳這麼可愛又聰明，才不用等男生電話。數學自己努力一下，不需要臭男生假惺惺補習。」媽媽扁著嘴唸叨著。
　　我忍不住笑出來，淚水又擠出了幾滴。忽然覺得心好累好累，眼睛好痠好痠。
　　「妳睡一下吧，醒了我們去百貨公司買衣服，今天有大減價。我想去買件外套，妳大概也需要買個計算機考數學。好不好？」媽媽站了起來，沒等我答應就走了出去。我開始覺得她的拖鞋滿有個性的。
　　冷戰就這樣結束了。我關上iPod，切掉浪漫手機的旋律，然後沉沉睡著了。

按下刪除鍵
　　大學的生活是新鮮、繁忙、五光十色的。兩年多後的我沒有什麼大改變，只是雙眸多閃爍了一些好奇、探險的精神，少了幾分羞澀和孤癖的影子。我還是偶爾會同媽媽抬槓，仍然嫌她的拖鞋老舊，但是已經很少跟她傳字條溝通了。
　　Sean後來一直都沒回我的電話，也沒有傳簡訊給我。聽Winnie說，他嫌我太黏，又多愁善感，怕我老纏著他。後來，他碰上了新的數學白癡，就喜新厭舊了。
　　我的初戀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夭折了。時光飛逝，很快就不怎麼難過了。有一天，在反覆聽了幾遍以前他留給我的口訊後，沒什麼感覺地按了delete，就這樣刪除了短暫的美好記憶。原來，我對他也沒什麼，昨天還愛得死去活來的，幾天後又沒事人一樣。痴痴地守候電話這種事，我再也不想幹了，因為實在太沒志氣了。
　　生活，還是要有健康的寄託，像是實現我要開咖啡屋的夢想這件事。今年，我選修了幾堂營養學的課，嗯，要先學會做美味健康的糕點，配上我的咖啡才有賣點！到時候，再請媽媽當老闆娘。
　　當然，她得先換掉那雙陳年開口笑才行。

相片說明：少女情懷，有時會被一支小小的手機所左右，忽上忽下、忽冷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