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適應，新發現
        母親與侄兒同住的前幾個月，還是常唸著要跟我回家。聰明的侄兒總是耐心地告訴她：「這是吳家，這才是您的家，您現在是回家了！」在那兒除了侄兒與他未婚妻安娜外，還有雇來照顧母親的愛咪，我仍然每週兩次去探望她。頭三個月弟弟和弟媳也都在，在他們熱情活潑的照顧下，母親漸漸適應下來。

        她剛搬的時候雖然還可以扶著助行器走路，但記憶力很差，舊事忘了許多，新事更是轉頭就忘。不大講話，沒有太多表情，除非是很有刺激性的，否則難見她笑或生氣。她聽力很差，要把電視音量開得很大才聽得見，聽見了也看不懂，更不用說看書報了。

        我以為她已經不會認字了，所以與她溝通得大聲喊叫才行。很奇妙的是，不久他們發現奶奶居然還會認字！當然字要寫得夠大才行。這下子溝通之門大開，我們就開始以書寫方式來與她互動，而且發現她對過去的事還記得不少。這讓我感到很慚愧，母親在我們家時受到關注還是不夠，我怎麼就沒想到她不看書報並不表示她不會認字？這個發現使母親的生活情趣增加很多。

生死搏鬥
        母親最喜歡大家一起上館子，但是自從2012年底生了一場大病住院以後，她就不能再出門了，食物需打碎了才能吃，生活品質降低了很多。有一陣子她拒絕或不能吃飯，我們非常焦急，醫師建議裝胃管，但是那樣無味的生活不是我們要媽媽有的，所以考慮再三後，決定不裝。

        我們也試過給她吃刺激食慾的藥，但是特效藥卻讓她害了血栓，痛苦不堪。靠著禱告，加上侄兒他們殷勤地又哄又勸、軟硬兼施，她居然又活了一年多。可是到後來，幫手愛咪幾乎要花上一小時多才餵完一頓飯，每次都餵得一身大汗，她真是偉大！

        母親最後一年裡還有其他身體的問題，包括缺水、尿道炎、肺炎、鉀過盛等。這些常常導致病危狀況。例如缺水會使她昏迷，用點滴由靜脈補水後，她就變得興奮多話，開始我們還很高興，但不久她又缺水了。

        這樣來回好多次以後，母親身體吃不消了：血管變硬，全身發腫，看了真心疼！其他的問題讓她幾乎一直要吃抗生素，這又產生難過的副作用，有一次差點送命。還有鉀過盛也有生命危險，可是降鉀的藥是瀉藥，結果也是看了不忍！雖然如此，母親除了半夜呻吟幾下、有時叫幾聲以外，很少因痛苦而大喊大叫，更從來沒有說要死的話。

        在這段母親與死亡搏鬥的期間，有些醫師朋友認為應該讓她自然離世。一方面她活著看起來很痛苦，另一方面他們認為不吃東西和缺水都是因為腦部退化、身體衰竭而走向死亡的自然現象。例如當她拒絕進食而變得軟弱無力甚至昏迷時，若不想法子逼她吃，她就會去世；若不堅持一直給她注水，她也會昏迷不醒而歿。

        但是我們看到母親裡面的生命還是活潑的。在她最後的中秋節那天，我因故沒去給媽媽拜節，以為她不知曉。但聽愛咪說她看月亮好美，忍不住推母親到後院去賞月，母親看到一輪明月，就說：「今天是中秋節吧？」愛咪問她中秋節吃什麼，她回說吃月餅。在她清醒的時候仍會對我點頭或伸手表示認可或感謝；在她可以吃的時候，會對她喜歡吃的東西吃得快一點，表示尚有胃口⋯⋯。因此，我們實在捨不得讓她走，更不忍讓她挨餓。

        我們為母親做讓她生存的決定是容易的，可是又怕她活著吃苦受罪，真是兩面為難，掙扎不已！幸虧侄兒一直有守護奶奶到底的使命感，絕不願放棄任何拯救或醫治她的機會。我總是支持侄兒的決定，因此母親能活到一百歲，當我看到她在她百歲大壽慶祝會上喜樂的樣子，和看到她最後很安詳平靜地過去時，就為侄兒的選擇慶幸與感恩。

        但是侄兒因看到奶奶受折騰難過的樣子，在奶奶去世以後，還是不捨地說他不知道那樣做對不對。是的，裝不裝胃管、注不注水，都是生死攸關的決定，哪個是對的，我想真的要看個人的情況了。三、四年前一位洛杉磯時報雜誌的記者報導他如何為病危的父親做不注水的決定，也是經過很多的掙扎才做的。我問侄兒：「如果我們問奶奶，她要走那條路，你想她會怎麼說？」我們倆都同意她會願意選擇盡量治療的路。如此，我們應該心安了。

        侄兒對奶奶那種不離不棄的愛，感動了所有照顧母親的醫護人員，所以他們對他總是有求必應，甚至連製造氧氣的機器都搬到媽媽房間，弄得她房間就像醫院病房一樣。有一次我問他們，是不是對所有的老人服務如此周到？他們回答說，少有長輩的家人像我們這樣殷勤積極地照顧，所以他們很願意支持合作。在這期間，退休醫師的姊姊和在醫院服務的兒媳婦是侄兒經常討教的醫務顧問。

漫長的道別
        母親的離世是漸進式的，就像雷根總統的女兒描述她父親去世的過程是一個「漫長的道別」（A long good-bye）。在母親九十歲左右時，開始有認知退化的現象，先是記憶力減退、忘記吃藥、一天到晚找東西，然後話少了、表情平淡了、動作慢了、發呆的時候多了⋯⋯等等。雖然精神科醫師診斷她有愛斯海默症，但是她一直沒有一般常見的人格變化，不罵人、沒有疑心病、沒有暴力，更沒有亂跑，所以我看她只是自然的認知退化而已。

        這以後她在語言上的參與越來越少，到了幾乎不問她就不說話的地步，她的存在度慢慢減少，對我的關懷漸漸淡了，當她不再對我說：「妳看起來好累哦！」或「要多多休息喔！」時，我哭了，我感到母親已經走了。慢慢地她只對自己的需要關注，不再關注別人，以前總是把好的、大的東西給別人吃的媽媽，現在會把分量多的一盤食物先拿到自己面前，選擇比較大的東西吃，真令人難以置信。

        有一次我請她幫我一個小忙，她拒絕後對我說：「我現在除了我自己，其他什麼都不管了！」看來她剩下的生命力只夠用來保護自己的存活罷了，我禁不住悲從中來。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母親的生存慾是很強的，也許因為她一直沒有身體的疼痛，所以從來沒有要死的意願，惟有偶爾會說：「我快要死了咯！」

        她從二十歲起就常常說她活不到三十或四十歲，我們都很害怕。當她活到八十的時候，她很自喜；到九十的時候，她自己都不相信會如此高壽。我問她要不要活到一百歲？她說那是不可能的。等她將近百歲時，她不僅說要活到一百歲，而且同意大大慶祝。

        可惜媽媽在百歲生日時，身體狀況已經不容她出門，只能在家裡給她慶生，不過四代同堂，仍是把屋子擠得滿滿的，熱鬧非凡。最可貴的是她老人家完全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因為我們看到她無聲地跟我們一起唱生日快樂歌，當插滿蠟燭的蛋糕被拿到她面前時，她居然嘟起嘴來吹，雖然她沒有笑，可是我們完全能感到她滿足的喜悅。

        親愛的母親，恭喜您登上百歲人瑞的寶座！

        母親百歲壽辰的三十九天後，弟弟打電話給我，說母親已昏迷不醒，我與先生即刻趕過去，她已不再對我有反應。第二天早上她的血壓心跳開始下降，十一點二十八分完全停止。摯愛的母親離我們而去了，我彷彿看到她聖潔的靈魂向天父的懷抱飛去⋯⋯

感恩再感恩
        母親對生命的珍惜與執著使她長壽，上帝藉著她的長壽給我們帶來許多恩典。祂不僅讓我們與她多了二十年相處的幸福，也因為照顧她，我們兄弟姊妹和孫輩、曾孫輩雖然散居各地，卻能齊心協力地配搭，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時間出時間，變得非常親近和睦。

        為了照顧她，侄兒的自信心大大增強，他對奶奶的孝心和服事的精幹更得到未婚妻的愛慕與準岳母的讚許，讓他與安娜在2013年結為連理。

        為了照顧母親，我與先生更恩愛，在原生家庭中的地位也提升了，心理上得到很大的安慰與滿足。

        我深深體會到：任何一個生命都是有意義、有價值的，無論是何等殘缺微弱，甚至垂危！

        回首照顧母親的這二十年，一路走來有喜有樂、有驚有險、有慶有憂，生老病死全程都經歷了，心中除了感恩，還是感恩。

        真的，若不是上帝將愛母親的心放在我裡頭，讓我愛她到底；若不是祂在物質與人力上奇妙的供應，與心靈上的支持與安慰；若不是先生的愛護與支持；若不是姊姊、哥哥、弟弟有求必應地來讓我們夫妻和孩子們有喘息度假的時間；若不是姊姊一直在金錢上供應，並與弟弟、弟媳常來看望母親；若不是侄兒與安娜最後接棒照顧；若沒有愛咪像照顧自己的媽媽一樣對母親疼愛與無微不至的服事；若沒有教會弟兄姊妹默默為我禱告⋯⋯，我知道母親不可能有如此完美幸福的晚年，我們也不可能走完這條漫長、艱辛，但極有意義、有價值、多姿多彩的路程。

        掙扎、堅忍、委身、感恩中，慶宜走完了照顧百歲老母的二十年漫長旅途。回首來時路，身兼過來人和資深臨床心理學家，下期完結篇中，她將提出深刻的省思與叮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