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單影隻
        弟弟一歲時，得了小兒麻痺，之後一輩子不良於行。幼時體弱多病，常跑醫院，所以媽媽特別疼愛他。我這個大她兩歲的姊姊，常被叮嚀：「要讓弟弟！」從小他就孤僻，常悶悶不樂，兒時也沒有與他玩耍的記憶。印象中，他都是形單影隻，陪伴他的只有母親。我們這些兄姊當時在哪呢？當年少不更事，現在回想，心痛不已。

        移民美國二十八年，這期間母親過世，小弟結婚、離婚。九年前父親又離開我們，弟弟沒能力照顧兩個兒子，偉大的二姊挑起這個重擔，這幾年他又是一個人孤單生活。

怒目相向
        他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婚姻、親情，我想他應該有很多心酸、無奈及憤怒。破碎的人生加上病痛，我回去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親人。脾氣暴躁，經常對我惡臉相向，我總是小心翼翼地與他相處。

        弟弟有雙明亮的大眼睛。病中，他常無力地閉著，但有時也睜大眼睛、無意識地望向遠方，不知道在看甚麼、想甚麼，我只是靜靜陪伴。兩人意見不合，或他生氣時，也是睜著那對銳利的大眼睛，兇狠地瞪我，吼叫：「出去！出去！」我常被他轟回家。

        記憶最深刻的是倒掉一碗隔夜麵。事先外勞已徵求他同意，沒想到十分鐘後，他開始大發雷霆：「為甚麼要丟掉我的麵！」對同為弱勢者的外勞，他很和善，挨罵的永遠是我這「美傭」。我按住火氣，溫和地對他說：「你要吃新鮮的。」那天他很憤怒，開始摔東西、罵人，整個客廳像颱風過境。我滿腹委屈、忍無可忍，開始與他對罵。最後他理虧辭窮，開始耍賴，對我尖叫：「我快要死了！妳知道嗎？」我也大聲回他：「你要死也不是我害你的！」那天，我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被趕回家。我告訴自己，要罷工，讓他反省反省。才第二天，他又雲淡風輕，打電話給我：「臺北榮總通知有床位了，阿娣（印尼外勞）都打包好了，妳趕快來。」於是我又風塵僕僕，領著他們二人北上。

跌破眼鏡
        他從不主動找我談話，有需要時也只是一兩句，簡單、扼要。我嘗試找他聊一些有我們共同情感記憶的話題，他也是愛理不理。只有談到媽媽時，他的眼神才變柔和，聲音也變清亮了。

        談到當年為了他的腳，媽媽帶他到屏東基督教醫院開刀。南部炎熱的夏天裡，母親在醫院睡了一個多月的板凳，花了多少錢，換算今日物價又是多少錢⋯⋯，他都記得。天啊！那時他才讀小學吧？談到媽媽有一次為了他而打我，他竟然咯咯地笑了出來，開心之餘，打開皮夾讓我看母親的照片。他突然問我：「妳想媽媽嗎？」他潸然淚下，事隔數年，那一幕仍常浮現腦海。

        探視他的人非常多，使我又重新認識了我的弟弟。他高中時代的張老師經常來關心他，如姊弟般的情誼令我感動。老師說：「他是有才氣的！」還說他IQ測驗全班最高。朋友口中的他，文筆好，常有文章發表。二十幾年的老同事竪起大拇指說：「他畫的建築圖是第一把交椅。」以他有限的經濟能力，也常捐款給慈善機構。雖然行動不便，對他所屬政黨仍積極投入，是核心份子。在朋友面前他神采飛揚、侃侃而談。

        這是我那憤世嫉俗，不懂人情世故、自卑自閉的弟弟嗎？在朋友面前，他有他的光環與驕傲，這些他從未與兄姊分享，於是我們忽略了他、漠視了他。所以每當親友們說「你們這些哥哥姊姊，出錢出力、有情有義」的時候，我心中只有羞愧。

美好轉變
        「生命如此美麗⋯⋯要有仁者之風，要幫助別人⋯⋯」有一天偷瞄了他寫給孩子的遺言，當下，我淚水決堤了。我眼中人生殘缺、破碎的弟弟，竟能有如此美好的看見，給孩子正面鼓勵。

        是的，他熱愛生命，有堅強的求生意志。積極配合治療，生活上能自理的，就不麻煩別人。自己每日記錄病情，怕肌肉萎縮，忍痛下床練習走路，這一切都是為了兩個兒子。每次孩子來探望，他都緊緊握住他們的雙手，我看到他眼中的不捨，兒子離開時，目光也追隨孩子，直到身影消失在遠處。

        他在病中受洗，成為上帝兒女。他的生命有上帝引導，也多了喜樂、平和，以讀經取代了責罵。他體力日衰，從昏睡到昏迷，那段日子，我們一起經歷了天父的慈愛與同在。

更大的奇蹟
        那是個星期五的傍晚，他病情突然惡化，醫師要我有心理準備。找不到二姊，我手足無措。我禱告呼求：「上帝！我們在臺北醫院，我需要牧師為他做臨終祝福禱告。」傷心慌亂中，我急忙回家拿他最喜歡的西裝。才進住家大樓，電梯門一開，迎面走來一位因長年在美國，又臺中、臺北兩頭住，只曾點頭招呼卻從未交談的鄰居太太。那天，我很唐突地開口就問：「請問妳是基督徒嗎？」感謝主！是主內姊妹，慈愛的天父派來了天使！透過她協助聯繫，第二天一早，四位弟兄姊妹及牧師，到醫院為弟弟唱詩歌、禱告。

        在送他們出病房時，迎面碰見洛杉磯的友人張大哥、張大嫂，他們剛下飛機，來探視病危的同學，就在弟弟隔壁病房。傍邊站著一位男士，張大哥介紹：「小妹，這位是劉牧師。」何等奇異恩典！上帝是信實的，祂的作為大大超乎我所求所想。張大哥、大嫂、劉牧師，一起進房為弟弟禱告。張大哥與我哥哥二十幾年的情誼，將小弟也視同手足，看到臨終的弟弟，淚流滿面。我深深感動，也深深感謝。

        雖然，沒有盼到我以為的奇蹟，弟弟終於在當晚安詳地離開了。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懼怕，因為他是上帝眼中的瞳人，耶和華上帝必與他同在。我相信主耶穌已經賜給他永生的生命。

        每次回臺灣，看到弟弟兩個兒子，是我最欣慰的事。信主的二姊，也把兩個侄子帶到上帝面前，讓天父來看顧他們。兩個孩子懂事有禮、陽光、充滿自信。高大帥氣的他們，那酷似小弟的五官及神情，還是會勾起我對弟弟的思念。但我已不再悲傷，因為看到的是充滿幸福、快樂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