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家庭雜誌 第35期 (2007年0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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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媽媽切斷生命聯繫逾半世紀,今年母親節──
我想回娘家

█葛瑞絲

  母親節向來是我最害怕的日子。五十四年來,每年的這一天,好像老天在尋我開心,惡作劇地掀我的傷疤,讓我再一次流血。傷口裡有母親責罵的臉孔,鄙夷的眼光,有母親差派不完的家事,母親就坐在那傷口上,冷冷地看著我。

童年美夢
  聽大人說,我剛生下來一歲多就被送到鄉下祖父母的身邊,因為母親要幫忙生意忙碌的父親,無暇照顧我,如果有記憶,我真希望能憶起一歲之前的母愛,好滋潤往後不堪的歲月。
  鄉下的日子是無憂無慮的,爬樹、抓青蛙、烤番薯、河邊戲水,祖父母給了我大把大把的愛,還有叔叔嬸嬸姑姑們的溫暖,鄰居大哥哥大姐姐的愛護,我就像童話世界裡的小公主,在芭蕾舞台上轉動著幸福的夢。
  讀師範學院的小姑姑送我去學芭蕾,說是不要讓我變成小野女孩,小姑姑說,我不能辜負上天賜給我一雙美麗的腿,還有修長的雙手,我就在芭蕾世界裡跳著天真的夢,美好幸福的童年的夢。

小小保姆
  就在十歲那一年,夢境變了,童話世界的巫婆彷彿化身為我日夜思念的母親,生生地撕裂我童稚美好的世界。大人們說孩子長大了,總要回到親生父母的身邊,於是,離開彷彿含著淚光目送我的田野,祖父母揮不完的手在模糊的視線中逐漸消逝,手上沉甸甸的包裹藏著對未來的恐懼,火車載著我,駛向未知的世界。
  母親的語言對我而言是非常陌生的,那是嚴厲的、毫無商量餘地的,與鄉下村婦擣衣的溪水潺潺大不相同,母親的聲音充滿著都市的清冷。十四歲那年,家裡的幫傭離開了,所有的家務忽然全落在我頭上。
  浸泡在濕冷的水裡的雙手,彷彿沒有乾過,剛洗完衣服,又要打掃擦地,煤炭坑灶裡的溫度才剛剛升起,襁褓中的小妹卻又哭聲震天,終於忙完生產大事的母親,送給我保母的責任。我得應付鄉下和城市學校的課業落差,又要照顧小我十多歲的六妹、七妹。

永不足夠
  然而努力工作並不能討母親的歡喜,我好像永遠犯錯,母親的責罵不斷,好脾氣的父親總是要我忍耐再忍耐,道歉再道歉。初中時,母親以拒絕出席學校的母姐會作為我犯錯的懲罰,狠狠地掛斷我求饒的電話。流浪街頭的我,最後還是得顫抖著回家,跪在母親的面前。
  初中的畢業典禮,疼愛我的小姑姑是座上的嘉賓,善妒的母親因我為先求她首肯而氣瘋了,無情的責罵像下不完的冬雨,淋在我濕冷的心頭上,倒楣遭殃的父親總是成為共犯,一起承受母親的怨恨。
  多少孤苦的深夜,窗外明亮的月光照著我的淚痕,我批衣起床,在床頭長跪,學著教會學校的禱告,把所有的痛苦都向上帝傾訴。
  高中那一年,不知哪來的勇氣,下課後我不想回家,買了火車票逃回溫暖的家鄉,逃到祖母去世後孤單的祖父身邊。不用說結局更慘,我還是得回到母親身邊,因為父親的悲傷請求是我不可承受之重。

夢醒,她心中汨汨冒出清新甜美的生命之泉,
第一次感覺與母親有了生命的聯繫。

重燃親情
  雖然有二妹三妹手足之情,卻減輕不了我承受的壓力,大學時我患了胃出血,精神恍惚,我彷彿看到魔鬼在我的身邊張牙舞爪,嘻笑地吃喝我的鮮血。
  死裡逃生,我只想急急披上嫁衣。雖然有疼愛我的先生,卻沒有終止我悲慘的命運。在生下重度殘障的孩子之後,我只能以剩餘的意志力來跟命運搏鬥。此時憂鬱症已悄悄地襲擊我,啃蝕我殘存的精神體力。
  對我而言,母愛是一個遙遠的夢,是人類發明的大玩笑。成年的我搜索記憶庫,找不到任何母親關心我的場景。在時常偷偷探望我的父親離開人間之後,娘家在我心目中似乎成為一座空墳,我不想再看到母親的眼光、不想再當弟弟妹妹的大姐,那意味著沒完沒了的責任。我只想休息,永遠休息,休息在安靜的無人島。
  轉眼幾十年過去了。今年初,在一次以靜默獨處為主軸的靈修會裡,我讓自己完全放鬆,在「安心信靠我,你們就得安全;鎮靜等待我,你們就有力量。」(以賽亞30:15)這段聖經的安慰激勵下,我對完全母愛的渴求、對成為孝順女兒的期望、還有對母親偵伺步履聲的恐懼,都一一釋放,我真的累了,在靜謐裡沉沉睡去……

擁抱母親
  夢裡,母親變成一個小小女孩,在外公身邊跑來跑去,幫外公拿筆墨硯台,外公叫母親「小醜醜」。外公在疏散逃難時成為戰爭的祭品,來不及擦乾眼淚的「小醜醜」,開始背著弟弟妹妹操作家事,戰亂的年代,被迫放棄升學是常有的事,「小醜醜」於是成為街頭叫賣的姑娘。
  那樣的年代,怎麼知道自己有什麼成長的創傷?沒有童年的美好,也沒有青少年的夢想。太平洋戰爭時期,勉強找到一份養家的差事,在一次空襲中,目睹同事身首異處,「堅強」總在悲傷之後強加在她的身上。
  嫁給父親之後有更多的責任,不同的語言、文化的隔閡必須一一克服,扛著傳宗接代的壓力,一個又一個孩子接連出生,忙裡又忙外的母親,終於得了肝病。
  母親不能哭泣,她一軟弱父親就著了慌。她不斷地在生意場的黑海裡浮沉,掃除敵人虎視眈眈的覬覦,環境逼著她手腳俐落,今天的困境今天就得解決,她無法期待美麗的明天,明天有更新的困難在眼前。
  夢裡的母親流著眼淚述說著她的無助,述說著她的軟弱和恐懼……不知不覺間那盛氣凌人的婦人竟變成孤單的小女孩,需要被寶貝疼愛的小女孩。
  我看到母親對我的依賴,看到自己成為母親的手、母親的腳,從來不敢夢想母親懷抱的我,終於怯生生地伸出雙手,夢裡,母親靠在我的肩頭嚶嚶地哭泣……
  夢醒,我心中汨汨冒出清新甜美的生命之泉。第一次,我與母親有了生命的聯繫!今年的母親節,我很想勇敢地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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