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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老妻，共享瑰麗晚霞，也是人生樂事。
變髮
█ 李世宗
「植髮？老公，你都快作祖父了，還那麼愛美？」淑媛被全紀的想法震驚。
全紀雖已坐五望六，仍高挺得體。總是皮鞋雪亮，一身義大利高檔衣著，配色鮮明。眼光精靈，難掩傲氣。惟獨頭頂髮毛稀疏，猶如翠綠山頂一潭湖水般晶亮。
「業務需要啊！維菁說做銷售外表很重要，她建議的。」全紀做事認真，敬業精神今昔一貫。
拉鋸
全紀在台灣經營工具廠，成就斐然。為拉拔兒子，忍痛把工具廠交給兒子，退休移民來美。不料，台灣經濟不景氣，影響股利收入，在家又閒不住，便找了家華人車行賣車。他憑著以往做生意經驗，業績不賴。維菁是他經理，要他植髮是半說笑，全紀卻認真起來。
「我們現在不寬裕，沒這筆預算，免談！」淑媛一口回絕。她為幫家計，放下往昔大老闆娘身段，在某公司任出納，已體認掙錢的辛苦，不容全紀揮霍。淑媛人如其名，衣裙樸素，柔和謙順，平時凡事都聽全紀。全紀要植髮卻叫淑媛抓狂，像捅到蜂窩。
此後一個月，兩人陷入拉鋸戰，全紀企圖說服淑媛，淑媛也曾心軟，但終究不為所 。
不料，有天早上，淑媛上班時接到全紀電話，全紀正要去植髮，因手術後不能開車，要她下班時去接他。兩人大吵，全紀堅持 手術，被淑媛掛了電話。全紀到醫院，手術前得先付費，才發現所有信用卡剛被淑媛報遺失註銷，手術 不成，還因臨時取消，被醫院罰款。當晚，夫婦差點全武行。
此後一個月，兩人為植髮之事冷戰、熱戰不斷。淑媛認定全紀植髮，心懷不軌，尤其擔心維菁。維菁已離婚，沒孩子，時常上KTV唱歌跳舞，仙女般過活。有幾次全紀和維菁一起去舞廳，都辯稱是業務應酬。全紀斥責淑媛疑神疑鬼，兩人架愈吵愈烈，愈離題，舊傷重掀，新創不斷，幾近不可收拾。
煎熬
某日，淑媛下班回家，看見全紀頭上紮圈紗布。原來，他自己偷偷申請新信用卡，手術後請同事送他回家。
「你寧願聽維菁的話，眼裏還有我嗎！？」淑媛和全紀惡吵一頓，丟下碎心話，躲到房裏痛哭。全紀卻呆坐廳中，喃喃地怨淑媛不顧他手術的疼痛。
全紀手術後隔天後就去上班，得戴帽遮掩頭上血粒。那天生意好，顧客不絕，又碰上大熱天，流了不少汗。全紀頭養難忍，回家就洗頭，不理醫生五天不能洗頭的吩咐。不料，果然如醫師警告，感染細菌。因頭頂有兩千個傷口，整個臉發腫紅亮，兩眼被擠成線，醫師要他請兩星期假，以免引起其他併發症。
這天，全紀向維菁請假後，在家休息，維菁打電話給全紀，告訴他被解雇了。原來公司正值年終出清庫存，亟需人手，恰好維菁有個親戚剛移民來美，需要工作，竟以全紀請假過多為由，把他解雇，安排維菁的親戚頂替。
全紀沒告訴任何人手術的事，這天沒有朋友來看他，樣子狼狽又出不了門，衹得孤零零躺在床上，忍受頭頂陣陣刺痛的煎熬。
到了中午，飢腸轆轆，才發現冰箱中空蕩蕩。正鬱卒時，卻見淑媛進門，還帶了兩個熱騰騰的飯盒。
「妳⋯⋯不上班？」全紀坐上飯桌，不安地問。
「請假了！你總得有飯吃，有人照應吧？」見全紀呆呆地望著她，淑媛惡瞪他一眼，又酸澀澀地說：「幹嘛這樣看我？巴不得我是維菁？」
「她剛來過電話⋯我被她炒魷魚了！」全紀把故事說了一遍。
對談
「頭髮白種了。」淑媛深深嘆氣。「妳想我那麼傻，真為工作去植髮？不過找個藉口，讓自己看起來年輕二十歲罷了！」全紀囁嚅招認。
「年輕給誰看？」淑媛冷冷質問，表情僵硬。「妳啊！剛結婚時妳常誇我瀟灑，後來愈來愈少，開始掉頭髮後，就沒聽妳說了。」全紀抱怨。
「噢？真的？」淑媛臉上陰影驟然消失，語氣也鬆弛下來，坦誠回應：「其實⋯⋯我寧可你醜些，這樣才不會顯出我老。所以，我不在乎你頭頂無毛。」淑媛近年患糖尿病， 子臉成西 臉，身材渾圓，和年輕時判若兩人。
「妳不在乎，我在乎。」全紀執拗。
「人不能做違反自然的事。人出於塵土，也歸於塵土。人生一趟，唯一留不下來的便是臭皮囊。青春，祗讓人享受，不讓人抓住。」淑媛了解全紀不服輸的個 。但女人青春短暫，淑媛早已深刻體會青春如過眼雲煙。
「我不服老。但歲月像漩渦，老化像流砂，讓我恐慌、無處逃脫。植髮，是我唯一能買到的青春。這幾年，我常懷念舊日風光，一直有個衝 ，我想再出發。」全紀說出累積多年的心事，眼神充滿倔強，卻又流露深淵般的無奈。
「再出發不是重覆走過從前的路，更不是走不該走的路。再出發應該是好好走屬於我們年紀的路。」淑媛能體會全紀的困惑，衹是，如同其他大小事情，他們的看法常有天壤之別。
攜手
全紀沉默下來，一邊靜靜吃飯，時而停下沉思。快吃完飯時，突然問淑媛：「可是，難道妳沒抗拒過老化嗎？」淑媛個 溫和，但全紀懷疑她不曾掙扎過。
「當然有，而且時常抗拒。但⋯⋯我更期待老化帶給我夢想。老公，青山永在，我們的柴卻將燒盡。我們一起奮鬥幾十年，愛了幾十年，也吵了幾十年，似緣又像債。儘管雨下過，雷打過，我衹求天空結束時，能有片瑰麗晚霞。讓我們能彼此協調，平靜快樂，一起走完。就像今天，你需要我時，我在你身邊。有天，我需要你時，我也希望你能在我身邊，這就夠了。」淑媛輕聲細語，臉上流露出期待和滿足。
全紀亦驚亦悟，凝視低著頭的淑媛，徐徐向淑媛伸出手來，被淑媛的手握住。全紀手被抓得好痛，一股強烈感覺傳回心中，如電流般震得全紀眼角倏地迸出淚來。兩人無言。
半晌，全紀幽幽地說：「等我身體好了再找工作，然後，一起實現妳的夢想。」淑媛欣慰地點頭，叮嚀說：「記得找合適的公司，否則下次會有人建議你換整張臉！」
作者李世宗任職於加州州政府交通處，公餘喜愛寫作。與妻林桂賢育有二子，定居南加州爾灣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