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家庭雜誌 第12期 (2003年08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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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育兒之戰中焦頭爛額、瀕臨崩潰。於是,她決心讓自己── █ 簡媜 累,像一種毒瘤,慢慢吞噬我的細胞。 每日醒來,意識裹著泥漿似地,一睜眼,怨言即在喉間湧動。我知道危機迫近,卻無從抵擋。 急欲宣洩 那是深淵,當我暫時忘卻自己是個母親回復自我時,便彷彿置身水底黑牢,惡水似鬼舌舔著我的身體,我見到自己一寸寸腐蝕卻不知如何擺脫噩夢。 想起朋友的忠告,如果只靠自己帶孩子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得休息,遲早會瘋。她說,一定要設法給自己一點時間,獨自出去逛街喝咖啡也好,在公園呆坐也好,讓自己喘息。 當時,我不以為然;而今才深信那是過來人的心路,句句屬實。在職場十多年,工作經驗又恰巧都是最忙碌的創刊、創立、改組階段,即使如此,我尚能遊刃有餘。而一個孩子,等於是過去工作量的三倍。 有幾次,我被他折騰至爆發邊緣,再跨一步,恐怕即會失去理智變成虐待嬰兒的惡徒。在盛怒中,我與會淩虐自己親生骨肉的女人沒什麼不同,唯一相異的是,我還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在生氣並且不停提醒自己「妳只是在生氣罷了」。 藉由尚存的理智,我將孩子放在床上任由他哭鬧,接著打開六扇衣櫥門片,憤憤地用腳跩那門片,碰然的撞擊聲使我獲得宣洩的快感。但更讓我受不了的是,跩完第一片,腦中即浮現「輕一點,弄壞得修呢,再跩一片就好」的念頭。我氣我自己連發洩都要節制。 渴望歇息 無怪乎,周遭親友之中,即使情況允許,願意親自帶孩子的媽媽(或爸爸)少之又少,相較之下,上班輕鬆太多了。然而,我也不禁思索,大白天裡讓一個媽媽在毫無通融、替換的狀況下獨自跟小嬰兒糾纏,也是缺乏人道的事。 無法求助於長輩。娘家太遠,公婆年事已高,住處離此亦有一段距離。再者,婆婆為了減少我備膳之勞,每週炒妥幾道菜餚讓我們攜回。長者如此疼愛,已讓我心生愧疚,怎可任性地將育兒之責丟給老人家? 我一向不贊成讓老人家重嚐褓抱之苦,她們那一代吃的苦夠多了,理應趁著夕陽尚美之時,清閑度日,享受晚福。除非,體能與意願皆俱,否則,做兒女的不可以剝奪她們最後一次作自己的機會。可以含飴弄孫,但不能要求她們卑躬屈膝伺候難纏的小嬰兒。女性主義,也應溯及七老八十的老媽媽們,待她們以公平。 想找保母,想找鐘點管家,想找任何可以讓我歇息一會兒的人。 於是,我更強烈地思念創作,猶如囚徒衝撞鐵壁哭喊自由。愈被孩子纏縛在火熱的現實就愈渴望回到文字秘境——在那兒,我是我自己。 那秘境是種贈禮,我認得路。對我而言,每一趟回返都是再生。 垂危戰士 應該怎麼描述那種再生的過程? 好比大雨滂沱時刻吧!戰爭過後的廢墟中,一名傷勢嚴重的殘兵躺臥於泥濘與血泊等待死亡。 她不記得戰爭是怎麼開始的,也忘記自己如何離鄉背井跟隨硝煙與砲火到異地應戰,她溫馴地躺在泥淖之中任暴雨鞭打,沒有仇恨與抱怨。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反而有一份從容,遂仰頭觀賞漫天狂舞的暴雨,心內讚歎:「這雨如此豪華!」 熱淚滑下,她的臉漸漸在笑容中凝固。 突然,一襲血紅繡袍落在她身上,雨水使繡圖活絡起來,樓宇巍峨,曲徑迤邐,群樹崢嶸,宛如華美的國度來到眼前。她撫觸它,靈魂從千瘡百孔的殘軀鑽出,被不知名的力量吸引,進入那國度,那夢土。戰爭與死亡是另一個時空的事,竟與她無關。 我渴望再回去,它對我的意義不下於一個家。 每日,我趁孩子午睡約一小時較完整的時間趕緊進書房寫稿,彷彿著魔似地在字裡行間跳躍、吶喊、沉迷,所有的感覺與力量都回來了。 我知道自己在透支體力與心神卻不肯歇筆,終於,經四個多月繃緊神經、全速編寫,整理出一本書來。卻在交稿後不久,身體開始付代價,得了胃炎與十二指腸潰瘍。 「這是何苦?」深夜,胃痛如絞,我趴在洗臉槽前,以食指探及喉間,強迫胃部把無法消化的食物悉數吐出,不禁問自己:「這是何苦?」 找不到保母,也不放心把小傢伙交給保母,我們只能靠自己,最主要的,我只能靠自己。 良機難再 「妳只是驚恐而已,」我開始梳理自己:「驚恐回不去創作,恐懼於獲得兒子卻失去自我。」如果妳開這個結,所有的問題便迎刃而解。如果打不開,妳會繼續自虐,甚至變成一個天天向丈夫、兒子討人情的女人。那不是妳願意的。過了三十五歲的人,應該有能力靠自己的律法面對事業與生活,應該會精算輕重緩急,應該懂得篩選意義與價值,懂得釀造快樂。 給孩子幾年完整的時間伴他成長並不為過,難道作自己就必須對孩子吝嗇?他會成長,等他長大,他再也不想一天到晚纏著父母,他有他的世界。如此一來,此時正是妳與他最親密的階段啊! 這些妳都明白,妳需要的只是霸氣一點地說:這也是我的黃金人生,這也是我的成就,這也是我完成自我的一條路。 孩子的爸爸已盡他所能扮演丈夫與父親角色。我相信他是我認識的人之中極少數會體恤另一半辛勞、共同分擔育兒工作的男人。 畢竟,不是只有我在付出、只有我累、只有我承受壓力;他也認份地洗奶瓶,餵孩子吃飯,抱他散步,半夜起來換尿布、泡奶,每天聽我的怨言、嘮叨。他對我的態度與疼恤協助我儘快跳脫低潮,重新整頓生活。 我們兩人開了會,討論如何讓一個有胃病的女人出去尋找快樂。 快樂歸隊 每個禮拜天下午,我可以放假。揹著包包,趿一雙懶人鞋隨自己高興到處亂晃。 不想找任何朋友,我只想靜靜地在書店看書。 不想吃任何東西,只想坐在咖啡館窗邊,好好喝一杯熱茶。 不想跟任何人講話。只想在紙上寫幾個字,像魔法師把玩他最喜愛的幾顆寶石。 不想看見任何人,只想蹲在超市一隅,閱讀十幾罐口味殊異的意大利麵醬與德國醬菜。 不想買任何東西,只想躲在童裝部,幫那個徹底把我打敗的小男生買幾件夏天穿的時髦小背心。 沒有快樂的媽媽就沒有快樂的孩子,沒有快樂的妻子,恐怕也不會有快樂的丈夫。 我開始謝謝胃與十二指腸,它們是我體內最肯面對問題且尋求解決之道的哲學家經理,它們的要求不多,只希望我悠然自得。 治療六個月以後,有一天,我試探性地喝下一杯咖啡,居然沒事兒,高興得猛親小傢伙的臉蛋。我知道自己又心甘情願地回來了,回到現實世界裡我所揀選的意義與價值,回到母親的崗位上。 本文已收錄於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作者所著之《紅嬰仔》一書,並授權本刊使用。簡媜女士為台灣知名作家,曾獲多項文學獎,著有散文集十餘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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