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
「司琴,拜託,不要彈這麼慢。噯!伴娘,不要在那裡打情罵俏!」
站在偌大的教堂正中,姊姊兩手插腰,指揮著婚禮前的排演。她的身量嬌小,眼神口氣卻夠銳利精準,足以運籌調度全局。
包括當新娘的我。
手足情深
與政傑交往近兩年,兩人已有婚約的默契。去年底下初雪的那天,他特地帶我到湖畔,單膝跪下,拿出紅絨戒指盒,鄭重地問:「妳願意嫁給我嗎?」我滿心甜蜜,喜孜孜地接下戒指。對著他深情的凝視,我以微顫地聲音說:「先問問姊姊吧!」
政傑的微笑僵住了。我猛然意識到這不該是接受求婚的答案,趕緊試著補救。「我的意思是,我願意,非常願意。不過,你知道的,我很尊重她的意見。」
因為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幾乎就是她撫養長大的,我的事也一向由她打理。這,當然也包括終身大事。
父母早逝,我們姊妹倆由外公外婆照顧。老人家體力有限,實際的養育重擔,就落在長我五歲的姊姊肩上。
上學、放學,是她騎著腳踏車接送;作業,是她幫忙看;男同學拉我辮子欺負我,是她隔天早上守在校門口,指著人家破口大罵。老師鼓勵她報考大城裡的名校,她卻因為不忍心離開我,只留在家鄉讀個專科學院。
當我考上北邊的大學,她二話不說就辭退穩定的工作,跟著我離開故鄉。當別的同學忙著打工、戀愛、考托福,我總窩在她的小公寓,吃她包的餃子,看她幫我燙衣服。
像是擠在小小花盆裡的兩株花,我們的根莖糾纏,枝葉錯雜,相互依靠。我們倆常躺在小床上計劃未來。姊姊說我讀的專業不好,難找事,趕快轉系。姊姊說畢業後先工作幾年,攢些錢和經驗,再去留學。姊姊說別急著找男朋友,等進了職場,或者去美國讀書時,再找也不遲。姊姊說就算以後我們都成家了,還是要住一塊兒,這樣才能彼此有個照應。
「姊姊說」,「姊姊說」,她的看法成了我的觀念;她的意見成了我的信念;她的夢想成了我的理想。
異鄉的家
當我隻身來美國東北部求學,終於嘗到寂寞的滋味。買菜、做飯、洗衣,這些瑣事靠誰打理?語言隔閡、文化差異、課業壓力,這些苦處找誰傾吐?室友看我老是鬱鬱寡歡,便使出渾身解數,說動我參加華人教會的感恩節聚餐。
能一次見著這麼多「自己人」,聽著「家鄉話」,已經夠感動了。長桌上擺滿熱騰騰的菜餚,桌旁擠滿親切熱情的笑臉,這是不是家族團聚該有的場面?雖然這是我第一次踏進教會,竟然有種回家的感覺。
從此,不需室友催促,週五查經和週日禮拜,成了我迫不及待要參加的聚會。也漸漸瞭解,這些基督徒的關懷,不是為了拉人「入教」,而是出於真誠的愛心。即使還不十分明白,卻非常渴望得到他們所說的「天父的愛」。
隔年,姊姊也申請上同校的語言課程。我興沖沖地帶著她認識教會中的朋友,包括政傑,「那個幫我搬家、教我英文、帶我信主的弟兄。」
回公寓的路上,姊姊竟然對教會的一切非常反感。「小雲,妳太孤單了才會去找宗教。現在我來了,妳就不必再去了。還有那個男生,肯定是看妳天真才向妳獻殷勤。」
「不,姊姊,他們真的很好,他們信的上帝是真神。妳才來,還不懂……」
「我不懂,妳就懂了?妳才來一年,就看不起我了嗎?」
這是記憶中第一次頂撞她,跟她有不同的意見。
這還只是個開始。我很希望讓她看見,過去一年裡,我像隻展翅學飛的鳥,體會了翱翔的自由。姊姊卻總想把我留在她的羽翼下,不願意接受我的想法、我的信仰、我的獨立。
每逢週末邀她去教會,她就採取「消極攻擊」,和我冷戰數日。想找她談談未來計劃,她總是說些「有妳和我相依為命就夠了」;偶爾提起從教會學來的生活原則,她每次結論都是「妳現在都不聽我的話了」。
小小心願
還好有政傑願意成為我的「垃圾回收廠」。我知道可以把姊姊帶給我的罪惡感、無力感、愧咎感往他那兒傾倒,他可以耐心為我分析問題癥結、整理情緒,陪著我一起禱告。生日那天,本來以為他會替我慶祝,沒想到他竟然建議邀姊姊一起。他說,姊姊對我的愛和付出,就像母親一樣。還有比生日更好的場合,可以表達對她的感謝和敬重嗎?
費了好一番唇舌,終於說動姊姊出來吃飯。等著她換衣服時,我和政傑像詭計得逞的共犯,交換會心的微笑。這時突然發覺,他其實是個很好的拍檔。我們不僅是「一對」情侶,還是「一隊」夥伴。
教會裡的伯伯、阿姨們,對留學生非常關心。逢年過節總會邀請我們吃飯,春遊秋郊也會帶著學生們去大湖邊釣魚、烤肉。看著他們一家家和樂親密,我好慶幸自己能融入其中,也因此在心中默默向上帝祈求:「將來,我也要組成這麼一個甜蜜的家庭。」
這樣小小的心願,難道是奢求嗎?從準備婚禮開始,姊姊將她獨當一面的性格發揮得淋灕盡致。虧她還記得老家的一些婚禮習俗,堅持什麼選日子、辦酒席。她說典禮要熱鬧風光,別讓我受委屈;我說婚姻比婚禮重要,誠心在上帝面前立誓以愛相待,要比鋪張排場有意義。
|
再親密的
同胞手足
在長大之後也要
給彼此空間
各自扎根成長
各自魯努力建造
屬於自己的新家園 |
抬頭仰望
婚禮前一天,匆匆趕到教會準備排演時,發現負責印刷程序單的楊弟兄忘了提醒印刷廠,竟沒有按原定計劃以彩色印刷。看著那一疊白紙黑字,我首先想到的,是姊姊的震怒。這是她最忌諱的。我趕緊讓楊弟兄把程序單藏起來,讓他想辦法明天一早再跑一趟印刷廠。
晚上筋疲力盡地回到家,勉強打起精神拿出聖經。那天剛好要讀的是耶穌被釘十字架的故事。不自覺地四處看看,深怕姊姊會突然出現在背後,生氣地責怪:「太不吉利了!」
當我反覆細讀,仔細思量,心中有了一點領悟。耶穌所為是出自祂對我的愛,甚至甘願犧牲自己的生命。我對政傑的愛有這麼偉大嗎?
回想排演時,看著姊姊一個人指揮全局,大夥兒對她又敬又畏,我卻為自己的軟弱嘆息。結婚的人是我和政傑,為什麼要這麼在意她的感覺?我為了遷就姊姊的意見,不止一次疏忽了政傑的感受;為了逃避衝突,甚至容忍姊姊指責批評他。我下意識地以為,若愛政傑超過愛姊姊,就是對姊姊的背叛和遺棄。我真的有能力建立一個愛的家庭嗎?
疑惑攪擾著思緒,使我難以成眠,只好下床跪在地上禱告。那一刻浮現腦海的影像,是並排站在十字架前的政傑和我,一起抬頭仰望。心裡頓時輕鬆了。建立家庭不是靠我一個人,這個團隊裡還有上帝的賜福和政傑的分擔呢!
夢想與現實
婚後沒多久,政傑在鄰近城市找到工作,我們也在那兒安頓下來。還以為空間的距離可以讓我漸漸減少依賴姊姊的心。姊姊卻一再要求我們週末去她那兒。雖說能夠回到教會見老朋友,吃姊姊做的好菜,當然還少不了滷肉、餃子打包帶回家。然而,半年下來,卻覺得疲憊不堪。
政傑和我尚未意識到,「週末回娘家」這麼合情合理、何樂不為的行動,卻大大阻礙了我們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庭生活。新婚期間小倆口尚在適應調整,難免有摩擦。政傑的新工作又要求他早出晚歸,我們甚至難得有機會一起吃晚飯,更別說聊天談心。
我覺得他不夠體貼,他說我多愁善感。吵吵鬧鬧中,兩人都要求對方符合心中完美配偶的形像,以為只要對方改變,婚姻就能完美。婚前輔導學來的聖經經節,什麼「作妻子的要順服丈夫,因為丈夫是妻子的頭」,還有「丈夫要愛妻子,如同愛自己的身體」,全部成為攻擊對方的砲彈。
禮拜天上午雖可以回到老朋友當中,但是姊姊要求我們回去吃中飯,所以做完禮拜和大家寒暄幾句,就得趕緊離開。在新的城市裡又沒有朋友,沒有傾吐的對象,不斷壓抑情緒。我的心像汪洋中的孤島,得不到任何支援。幾次找姊姊訴苦,她只會把過錯推到政傑頭上,卻沒有教我如何解決衝突。我開始懷疑,所謂「甜蜜的家庭」,只是一廂情願的夢想罷了。
偶然得知附近華人教會裡正要舉辦「真愛夫妻營」,懷著姑且一試的心,硬是拉著政傑報了名。
本以為會學到什麼深奧的道理,沒想到竟然只教導一些很平常的方法,像說話和禱告。
婚姻是一世的學習
帶領的葉牧師花很多時間要我們練習說話的語氣(語尾助詞不同,像「你還沒吃飯嗎?」和「你還沒吃飯啊!」,就把詢問變成責問),留意肢體語言(雙手抱胸表現出抵擋和拒絕),提醒我們挑時間看地點說話(先生下班回家,或是在親友面前,都不適合討論「你為什麼不願意幫忙做家事」)。
葉牧師還要求夫妻養成一起禱告的習慣。他說一開始兩人不好意思開口,可以默默地只為對方的需要禱告。
三天的課程相當緊湊,老實說能消化吸收的很有限,但這是結婚以來我倆第一次為自己做一些事。從葉牧師和師母的相處看出,他們完全是身體力行所教導的原則。從他們分享自己婚姻中走過的高山低谷,和接受輔導的個案,我才發覺,原來我自以為的「家醜」,是每對夫妻都需經歷的困難,因此更需要像他們一樣的長輩,長期陪伴、從旁協助。
更讓我驚訝的是,「夫妻營」的同學中,有些是結婚二、三十年的老夫老妻,有些已參加好幾次。我開玩笑地問這些前輩們,是不是功課沒做好,還得回來重修?他們一致表示,婚姻關係重在日常保養,不能等到病入膏肓,才寄望救命靈丹。正如葉牧師常說的一句話:「夫妻是一生的珍惜,婚姻是一世的學習」。
在「夫妻營」認識的葉牧師夫婦和前輩夫妻們,常邀我們參加當地教會的活動,擴大了我們的生活圈。從他們身上,我看到妻子所扮演的順服和輔助的角色,政傑也從幾位丈夫當中,找到愛惜妻子的榜樣。
不知不覺中,我們的爭吵減少了,就算有意見不合,也不再以敵對的態度冷戰或熱戰。我們終於體會,家庭是一個團隊,需要夫妻同心,彼此委身。
經營屬自己的家
另一個突破,是在葉牧師建議和勸導下,我們逐步減少回姊姊那兒,爭取多一點倆人相處的時間。
可以想見姊姊的反彈相當大,常常打電話來問這週末要不要回去。如果我說另有計劃,她口氣就變了,軟硬兼施、威脅利誘,讓我不得不把話筒就擱在桌上,由她說個夠。好幾次都想繳械投降,就順著她的意思好了,這時政傑會接過電話,心平氣和但語氣堅定地告訴姊姊,我們已經有別的安排了。
我也常在電話中告訴她,我又學會做什麼菜,政傑在工作上有什麼新進展,我們一起從教會的講座中學到什麼新的觀念。希望姊姊知道,我們正努力學習建造自己的家。
姊姊畢業後,在外州找到工作,她雖不想和我分離這麼遠,最後仍是百般無奈地搬家。在新的環境中,她遭遇不少挫折,始終難以忘懷我們年少時「一起住」的願望。我安慰她,短暫的適應期總會過去,她要懂得安排自己的生活。還答應她,政傑和我會一起為她禱告。
我們的故事,到最後有沒有「從此過著快樂幸福的生活」的圓滿結局,現在還不敢說。如果要像〈甜蜜的家庭〉裡所唱:「春蘭秋桂常飄香」,我們這兩株姊妹花實在需要給彼此空間扎根生長,各自建造屬於自己的新家園。
相信依靠上帝的幫助,我們都能實現擁有甜蜜家庭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