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家庭雜誌 第53期 (2010年06月) | |||||||||||||||||||||||||||||||||||||||||||
|
從眷戀到不安 因離家早,心中深處總對父母有著深深的眷戀。 婚後,第一次夢見父母過世,醒來後一臉的淚,恍覺生命裡的座標原來並非恆久不變,終有被拔除的一天。因而意識到自己已走到生命的一個階段了,對父母由眷戀轉為不安,不安中是對可能失去的恐懼。 雖然身為基督徒,有天國的意識與信心。但是人總想做些什麼來斥退無助與無力感。於是,我開始用大量閱讀來為死亡除魅。第一個孩子出生時,一手抱著襁褓中的女兒,另一手則握著書卷,讀老、讀病、讀死亡,藏書漸漸小有規模,多年後方知屬於一個新興學問領域,稱為「老人學」。 第二個孩子出生時,內裡洶湧著呼之欲出的故事,便開始寫些關於老人或死亡的小說,甚至有一篇短篇小說就叫「奔喪」。我用閱讀老人要走過的生理、心理和情緒變化,來處理、歸檔自己的恐懼。用小說創作來虛擬老年死亡的經驗,在其中演練所學的理論和知識。 父親病了 初時,母親在電話中告知父親病了,還並無特殊的感覺,只有一點關心,但不擔心。因父親一向身體健朗,症狀也只有發燒與咳嗽。母親的語氣也不過閒話家常。 但一個月後,父親還在燒。就有點焦慮了。無來由的燒,絕對不是正常。但身邊還有兩個不大不小的孩子,各有其學業生活,無法當行李一下子拖過去。心掛兩頭,什麼時候飛去的懸念成為一種焦慮。 看多海外遊子探親,常因生活中種種的放不下,變得精打細算地拿捏。也多半是掐在父母病重或臨終時,才「恰到好處」地趕回。有時等過了頭,見不到最後一面,便只能奔喪。 我但願沒有那種遺憾。母親卻一再暫拒我回去的要求,說:等察清楚是什麼病再說吧!而且除了燒,也沒有什麼其他的症狀。母親語氣仍然安定。 三個月了,父親還在燒。且一連串檢驗後,仍找不出病因。但在這之間,父親明顯地衰弱下去。每次咳嗽都驚天動地,咳出五臟六肺樣地咳。體重也掉了十多磅!漸漸,父親甚至弱到無法上桌吃飯。 無名的黑洞 大約就在此時,莫名的感覺開始升起。心口好似被戳一個洞,有什麼在不斷地往外流失。 到底是什麼病?像落在一片龐大的霧裡,白茫茫四面不著邊際。遠方隱隱豎有一面黑旗,獵獵吹著,怵目驚心。若那是某種標竿,我將盡全力抗拒父親往那頭流放。 但總抓不出個病因。且因為來之「無名」,有時讓我擔憂至癱瘓,上網查病癥可能指向的各種病症,沒有一個讓人可以掉以輕心,全都和嚇死人的病名掛勾。弔詭的是,有時又好像天地無事,有一空隙可鑽入、忘掉、假裝不存在。否定,成為生存的一種可能,讓人想全然擁抱。 然後有一天,赫然讀到《死亡的臉》書中一句話:「人有一萬扇不同的門可以走出去。」一驚,闔上書,想父親的病,會是死亡「出口」中的一扇門麼?連名稱都沒有,如此狂傲,如此霸道? 惡夢連連 我開始作惡夢了。 一次夢到父親動物般被趕到彼岸,且被強迫跪下。而我在這頭不斷地呼喚,卻怎麼也過不去。醒來摸摸臉,扎心的是那可怕的「分隔」感,與望見父親臉上的孤獨與無助。 又一次,夢到人群裡傳來母親一聲刺心哭聲。回頭,卻望不見母親。我從未聽過母親的哭聲,但不知為何,確知是她。卻找不到她。 夢之外的時間似乎漸漸靜止,地平線一點點退去,黑霧冉冉升起。內裡,是沉默又辛苦地跋山涉水。唯一的語言只剩問號:到底是什麼病?更多的是,這次,是不是時候到了? 第一面的恐懼 父親衰弱到無法下床入廁時,母親終於鬆口,還是回來吧,妳爸想妳! 我忙安排孩子,整裝趕回國,心中滿了怔忡惶恐。 飛機上,仍不可置信世事的變化。年初,我還被稱為有福之人。那時剛動完大手術,在醫院走廊裡忍痛攀在父親手臂上散步。父親英挺的身姿,挽著我,誰見了都讚一聲:妳好福氣!到中年大病,還有父親陪在身邊看護,世間幾人能夠? 我虛弱地笑著,挽著父親小心翼翼地走。走走,忽然我們相視一笑,因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婚日,父親牽我走上紅毯的那一段,父親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護著。真是,生命中幾個大關口,他都在場,都曾與我同行。 如今他躺下了,我卻無能為力。好渴望牽起父親的手,問:爸爸,您這一陣心裡難過麼?您,恐懼麼?我能為您指向天堂有一個家麼? 一路上惴惴然,又想父親不知病成什麼可怕樣子了,會不會認不出來?重逢後的第一面,竟成為當時最大的心頭恐懼。 脆弱一笑 到了醫院,一打照面,心中一鬆,還好,父親特有的高額頭,大臉,尚顯不出瘦骨嶙峋。但當我坐在父親床邊,說話忘形,一掌拍上父親背上時,才淒然感覺到掌下只有一把骨頭。再望下去,父親病袍下兩腿形如枯枝。整個人坐那薄薄石版一片,根根肋骨刻出這幾個月的病情。 父親蒼白著臉,垂頭大咳,那樣專心、努力,像個無助孩子。咳完,他躺下,在枕上對我脆弱一笑。我也笑,笑裡一樣地脆弱。 之後,病房隨侍似夢一場,時間成為空間,擴張又濃縮。餵食、清洗盤盞、服侍入廁……做起來不經思考,很難專心,卻又全力以赴。如夢。 一天,母親回家去取些什物,剩下父女獨處。父親開口和我談起改建我在美的房子,想要安頓他病癒後來美與我同住之事。其實,以他那時身體的狀況,形同針對母親「託孤」。我勉為其難地回應一些改建的細節。 講講,父親提到他就是無法等──他的時候不多了,不知這場病走不走得過來……忽然,一下語音哽咽,淚水盈眶。 多年來在教會裡服事,見狀,順手便把父親一把摟過來了。 然後,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的父親。 提供懷抱 瞬間,父親頭埋在我肩膀上崩潰而泣,一身的骨頭在我懷抱中抽動不已。我驚愕又感傷。父親一生軍人鋼鐵意志,有淚絕不輕彈。上一次落淚,還在我婚宴請酒後,他喝醉了,又鬧酒又落淚,還神智不清地喊:女兒和別人跑了!跑了! 酒醒後,怕父親窘,至今我們從未提過隻字半句。 這次,父親卻十分清醒。清醒中卻仍無法控制、壓抑他的恐懼。父親,終於走到他的盡頭,對生命變得柔軟了。 望著哭倒懷中的老父,多少年老多病的無助、恐懼與委屈…… 雖然,我尚未有機會為父親指向天堂,但上帝卻給了我一個機會,為父親提供一個懷抱。此時,他是我的小弟兄。我唏噓地拍著他的背。 重生的喜悅 過去這一陣的生命凍結,好似又開始流動了,而且是流向更寬廣的地方。 在醫院裡,一天天陪伴著父親,和父親分享這些年在美的生活,談先生,談孩子,好像父女重新相認。有時,也談信仰,父親也願意和我一起禱告,聽我分享天上那更美的家鄉。多年面對死亡的裝備,原為對付自己的恐懼,現卻未料父母也有同樣的恐懼需要扶持。此時,我倒像個導遊,為他們指出一些生老病死的路標,想用熟悉來化解陌生所帶來的種種威脅。 就在我們心中對可能面臨的凶狠,已做好最壞打算時,一個比較確定的檢查報告居然出來了,是免疫系統的病! 霎時,心中窩藏多時的黑鳥,一下全飛向窗外,飛向蒼天。 所以,這次的病並非出口?終於,可以對症下藥了?好像被緩刑一般。還是如聖經中拉撒路般的復活?我們全都經歷重生的喜悅。 然而經過此事,卻深深感覺到無形間,我已被推入父母生命的「最後一章」,學習所有與「最後」的有關。 我學到「最後」的重點,並不如想像是在打最後的那個句點。《死亡的臉》作者努蘭說:好死是個神話。「好」這個字本來就很難與邪惡、醜陋與恐怖的「死」字連結。怎麼打這句點,多少都會有些遺憾。所以最後一章的功課不是死亡,是生命,而且是學習所謂「復活」的真正意義。 三代同堂 回美後,我毅然把房子改建,一年多後把父母迎來美國共住,三代終於同堂。在這父母的「最後一章」內,我鎖定使命是像海明威寫的,為父母營造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在這「乾淨、明亮的地方」裡,我們共建回憶。 這幾年裡,我們曾經全家出遊到大峽谷:全家到照像館拍三代同堂照:新年一代代跪行大禮,晚輩拜年向長輩領紅包:學期中,拉著父親給外孫女跑步比賽加油,給外孫鋼琴演奏拍錄像。 父母結婚55週年慶,我們下帖邀請父母在洛城的所有老友,來家共同慶祝。我親自下廚,先生用鮮花、氣球、彩帶佈置家,兩小用中文發表對公婆的感謝,還表演了不同樂器。 那次,我偷偷找出他們結婚55年來的重點照片,組成電腦幻燈投影,加上旁白和音樂。這一生回顧,現多在喪禮時才會有機會出現。但我相信對死者來說,他生命最想被翻開閱讀的時刻,應在生前,可以親身感覺到被人傾聽、關心,甚至被欣賞,還有機會可親身增添第一手的詮釋。所以我提前為父母播出。 當晚,他們的一生,在老人家和走過同一時代的老友眼前一一流過,震撼超過想像,一屋子都泣不成聲。 如何無憾? 那次的投影有個題目,是母親常掛嘴裡「我現一生無憾」,所取的「無憾的人生」。老實說,能從年老父母嘴裡,聽到對其一生下的結語,是無憾,堪稱兒女最大的祝福! 幾年來,在父母「最後一章」裡,學到也許我們無法如蘇格拉底主控死亡的藝術,但我們可做的是:不斷活出一個生命,是死亡無法削減或奪取其完全意義的。這樣的生命,不再只是企求多活一點,而是,多愛一點。在愛裡,把死亡走成復活。 也因此,這是本永遠闔不上的書。 編按:本文為「晚風習習系列」完結篇。若欲閱讀知名作家莫非女士同系列其他有情、有理、有靈的精彩作品,請上本會網站以作者名字檢索,或奉獻50美元,即可獲贈2008~2009真愛雜誌合訂本一冊。 |
歡迎上「真愛家庭論壇」發表您的感言。 Copyright © 2001-2008 Family Keepers, All Rights Reserv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