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餐廳吃過飯後，我們一家三口隨意悠閒漫步著。我刻意落後，羨慕地欣賞他們父子倆手牽手的背影。與先生差半個頭的兒子，五指緊扣爸爸的手，全身挨著他，邊走邊專注地跟他講事情。

        「曾幾何時，主角換人了？」前幾年，不管上哪兒，都還是我走在前拉著兒子柔軟的小手，催著他快跟上，有如帶小雞的母雞般，昂頭挺肩在前頭帶路，宣告她的主權與擁有。現在兒子長大了，不再跟我撒嬌，反倒愛膩在爸爸身邊，說東說西，看得我不免心頭湧上一絲淡淡的惆悵。

        先生有點擔心地問我：「是否有注意到？有點反常喔！」還加了一句：「到底有沒有問題呀！再過幾個月，就要滿13歲了，真不像一般青少年的舉止與作風！」忍不住又拿他和女兒相比，因為女兒在這個年紀很獨立，不記得像這麼黏人。

        「好好珍惜，享受現在吧！這是私底下才會上演的，在公開場合，他可是會離你越遠越好哦！」我酸溜溜地回應著，想他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朦朧的街燈，映照著兩個大男人相依相擁，並肩同行的瘦長影子，如膠似漆，感覺很不搭調，卻很溫馨，心想這是多少年付出的血汗呀！

        回憶起兒子四歲以前，父子間的緊張氣氛。倒也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而是兒子黏我黏得緊，不要爸爸。記得有好幾回，一整天帶下來，實在筋疲力盡，先生見我一臉倦容，好心想幫我抱兒子，可是竟被不知好歹的他四兩撥千斤推開，幾個回合下來，先生火了，開始粗聲粗氣起來，兒子那受得了這種委屈，就以哭聲撒野回報，當場兩人僵持不下。

        從此兩人似乎有默契地各自為政，互不侵犯，幾乎沒有什麼互動。先生寧可花時間陪女兒，不想也不願與講不通的兒子打交道，兒子倒也快活，不覺得欠缺什麼。

        偶爾聽先生提起他對公公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每當父親下班回來，總會用一雙大手把他圈在懷裡，然後把臉埋在他頸邊，用鬍鬚搔癢他，弄得他左躲右躲呵呵大笑。公公早出晚歸，與他互動不深，但當先生有需要的時候，他總是在那裏。

        那也是我熟悉的場景，六○、七○年代，臺灣正在拼經濟、拼外匯，父親辛勤工作，為了生活，也為了更美好的未來，只要能分一點時間陪家人孩子，就特別珍貴難忘。

        那年代父親代表著權威，現代人不講這些，講的是尊重個人。唉！想來現代父親難為啊！我心急如焚，不知這親子關係要如何才能峰迴路轉？

        偶然一次家庭旅遊中，兒子愛上了坐飛機，好似茅塞頓開一般，瘋狂地問我所有有關飛機的事。飛機如何起飛、降落、製造、種類、怎麼能在白雲上飛……等一大堆我無法回答的問題，不得已只好求救於一旁的先生。這樣父子關係才打開了僵局。
        為了讓他們有更多相處的時光，我很熱心地出起點子：「要不要來個父子約會啊？」丈夫起先不置可否，有一天突然付諸行動。他和兒子的第一次約會，我待在家裡如坐針氈。好不容易盼到他們回來，小心察言觀色也不敢多問，見他倆一副無事的模樣，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落了地。就這樣，父子倆開始了一個月一次的約會日。

        兒子的飛機熱，持續發燒六、七年之久，無形中縮短了他們父子間的距離。兒子愛上飛機模型，他二話不說就帶他到專賣店看。兒子看了愛不釋手，想要擁有。專賣店太貴，就上網搜尋購買。有一陣子，我們家進門的玄關成了小型飛機場，停放著各式各樣振翼待飛的飛機。

        兒子迷上蒐集各國際班機的撲克牌，丈夫也疲於奔命，不僅自己幫忙，還拜託人代拿，家裏現存好幾箱古董撲克牌。每次旅行，總不忘要去拜訪跟飛機有關的旅遊點。上回去西雅圖，還特意經過波音公司，差點就卡在商品銷售部門出不來。
這對父子因飛機熱而滋生的情誼，我看在心裏，忍不住嫉妒起來，「怎麼你沒對我這麼好？」沒想到他更高竿，回說：「整個人都給了妳，還想怎樣？」

        父子倆從一開始兒子的飛機熱、到彼此交換網路資訊與心得，兩人開始安排計劃全家出遊行程，兒子會問他數學功課，甚至現在「男人對男人」的談話，一路走來分分合合，倒把感情深厚地建立起來，有如葡萄連於枝子般的緊密。

        時常前一分鐘聽到他們還談笑風生，怎麼下一分鐘聲調已經高了八度、臉色也變了樣。兒子氣沖沖地跑來告狀：「爸爸都不聽我的意見！」先生也不甘示弱批判兒子：「自以為是的傢伙，不聽人勸，到時後悔！」

        這時我會很警覺，少用嘴巴、多用耳朵為妙。沒多久雨過天晴，又見他們沒事人般一起討論。他倆就在這樣不斷的衝突、磨合中學習互信互賴，彼此包容與忍耐。

        前些日子，友人抱怨他那四歲兒子不讓他碰、也不給抱，整天黏著媽媽，勾起了我們家這段陳年往事。先生也誠實分享：「因為兒子和我很像，相處愈久，就愈在他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兒子像一面鏡子，有些我自己很不喜歡的性格，被反映得清晰透徹。」嘿，聽他一講，心裏在偷笑：「『不錯嘛，還會反省！」

        「媽媽快點！怎麼這麼慢？我需要一些用品，爸爸說回家路上順道去買！」兒子回過頭來催促著。
望著前方的身影，若隱若現，心裏卻暖暖的，腦海裏忽地閃過一幅畫面：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子，堅定、溫柔地配合著老人徐緩的步伐，他眼觀四面平穩八方、小心奕奕地攙扶著老人過馬路。我不由得莞爾一笑，甩甩頭，加快腳步，追上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