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親愛的爸爸離開我們了。

        雖然知道爸爸的身體日益衰弱，也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然而，當這噩耗狠狠地猛然襲來，還是慌亂驚惶、措手不及。曾聽說喪親之痛如同胸口被撕裂一道大傷口，卻不知竟是如此沈、如此重，哀傷、痛悔，錐心至教人無法呼吸。初始幾天，不斷徬徨地哀哀追問：「爸爸！你在哪裡？」

至性真情

        爸爸個性認真堅毅，一生黑白分明、嫉惡如仇。尤其近年來更討厭假冒為善，對社會亂象的批判幾近嚴厲。然而，對待孩子們卻是一貫的諒解與寬容。爸爸對家人有着非常真摰的情感，每曰清晨第一件事就是在心裏默默為我們四兄妹祝福。 祖母去世前一夜，他不捨地握著她的手陪伴到天明。寫信給孫兒女們，也從不吝告訴他們阿公是多麼的疼愛他們、想念他們。對待親朋好友更是真誠有禮。他常告訴我，別人給我們一分，我們當回報十分。

        1983年，把我們三姊妹送來美國作小留學生之前，爸爸曾慎重的交待當時十六歲的我，「長姊如母」。從此，未曾對我說過一句重話 ，對我如同平輩一般，全然尊重信任，在許多人生的第一次，他竭盡可能地親身來美國陪伴、指引、支持我們。

        第一次離家上大學時，他陪我租屋，預備家具，及搬家。第一次回臺灣，他也堅持赴美來伴我同行，笑說擔心我近鄉情怯。太多大大小小的第一次—畢業典禮，公證結婚，生子⋯⋯他總是在場、 從未缺席。世界上也沒人可以像爸爸一樣，讓我可以自在地與他分享生活上所有的喜怒哀樂；可以驕傲地炫耀自己孩子微不足道的小小成就，也可以任性地傾倒挫折忿怒的情緒垃圾。

        曾看過兩次爸爸的眼淚。移民來美國前夕和大妹不知為何事起爭執，睡前驚瞥他獨坐黑暗客廳默默垂淚，擔憂我們姊妹倆如不友愛，如何在異鄉共走長路。另一次是在結婚當天，他百般不捨地把寶貝女兒交託給女婿。我們四兄妹不過是循規蹈矩走在人生正路，並無所謂豐功偉業，但爸爸一直深深地以我們為榮。

        我們陸續成家之後，爸媽每次來美探訪，幫忙家事、照顧孩子無微不至。爸爸甚至學習當年作為老闆時從不需親自動手的小型修繕工作。對我們卻非常客氣，需要翻譯、接送等小事，都請我們有空閒時才做，深怕麻煩我們，不願給我們任何壓力。

別具一格

        爸爸也是一個風趣幽默，健談，非常好相處的人。我們父女倆常相偕逛街。他對自己極端節儉，給我們的卻總是最好的。每次逛街，我們若對某樣東西愛不釋手、猶豫不決，他一定催促我們買下。我們若請他在臺灣代買東西，他絕對是買超於所需的。移民美國前，他擔心我們會想念臺灣美食，還想出一個怪招，天天帶我吃最愛的蚵仔煎，直到厭怕，不再眷戀，且直到十多年後才再敢嚐試這道小吃。爸爸非常喜歡唱歌，卻很少記得完整歌詞。至今我仍記得小學時他在旅行途中一句一字教唱〈綠島小夜曲〉時的山路風景。也記得他曾耐心教導幼小的我較深奧的字彙與觀念，例如什麼是「賄賂」，何為「民主表決」。

        爸爸非常重視時間觀念，絕對的守時，是我認識的在臺灣惟一準時開動結婚喜宴的人。雖然處理公司家裡大小事皆井然有序，在某些方面卻喜歡標新立異，反傳統而行。他常混合不同食物創造新口味，也喜愛各式新奇古怪之物。印象中三十年前爸爸就燙過滿頭卷髮。家裏曾有馬桶形狀的冰桶、「米田共」形狀的帽子、車門上夾有假貓尾巴，甚至後車箱裏也放了一條栩栩如生、昂然吐信的假蛇。不知這蛇是否嚇阻過竊賊，只知最恨惡蛇的大女婿（我老公）曾在短短五分鐘內因打開車箱取物而被連續驚嚇了兩次。

        記得四十年前爸爸就去YMCA（基督教青年會）學英文，也曾接待過美國交換學生。我們常引為笑談的是念小學的我們想像期盼的是當時很少見到的白人美女，殊不知迎來的卻是一高大健壯的黑人女生。爸爸體重高達一百公斤（220磅）時，也曾學打網球，卻帶著我們幾個小蘿蔔頭去幫忙撿球，他只需站立原地揮拍，減肥之夢自然未成。

        爸爸曾提到在教養我們的事上，有一小小遺憾。我們四個孩子都交遊廣濶，熱愛閱讀。如果每天回家晚餐時，全家大小每人都能分享當日所學、所見、所聞，其他人就可藉此學習到相當於六倍的知識及人生智慧。

翼下之風

        走筆至此，仍無法置信，這麼獨特、可愛、充滿智慧的老爸已然不在。多渴望再 到一次爸爸在家隨意走動時的輕鬆歌唱：「吊兒啷噹，迷迷糊糊，這是誰家的床舖⋯⋯」或是講述過去得意事蹟時樂不可支的爽朗笑聲。

        每次聽到“Wind Beneath My Wings”（翼下之風），就想和爸爸分享這首歌，卻來不及了。其中那一段：

        「你可知道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你是我想要學習的一切？
        如今，我可以飛得比蒼鷹更高，
        因為你是我翼下的風！」

        正是我心情的最佳的寫照。

        因著爸爸的默默的、不離不棄的在我們身旁扶持，我們兄妹才能盡情展翅，飛得更高、更遠。爸爸也像 Shel Silverstein 的書“The Giving Tree”裡的大樹一樣，一生犧牲自己、完全奉獻。他竭力用愛守護這個家，提供我們最安適旳生活，直至疲憊了，終於在睡夢 中 安 然 而去。

代代傳承

        為了預備追思影片，幾天來花了很長的時間翻找上千張過往照片。彷彿陪伴著爸爸將匆匆流逝的生命，牽著手，重新再走一回。不自覺地， 竟也成為一種療傷過程。向上帝獻上深深的感謝：為了擁有過這麼好的父親， 也為了曾經共度的所有溫馨甜美時光。

        當然，傷痛的情緒，愧 疚 、 沮 喪 、 自 責 、 不捨、遺憾，還是時時不經意地浮現。或是心裏隱隱疼痛，或是泣不成聲， 真想永遠躲在黑暗中肆 意 慟 哭 哀 悼 。 然而，生活中有太多的責任。嬰孩哭泣 了 ， 得 起 身開 燈 餵 奶 ， 看著稚女清澈無邪的雙眸及巧笑倩語，如何能不報予溫柔微笑？

        接下來的歲月，在無盡的思念裏，仍會憂傷哭泣。但我相信上帝的話，加上教會弟兄姊妹旳安慰及禱告，一定會穩穩地托住我們一家人。上帝所賜出人意外的平安將會一再的保守媽媽及我們四兄妹脆弱的心懷意念 。

        是的，就如聖經傳道書三1 - 4 節所言：「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 ⋯⋯生有時、死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花開，花落，歲月依然如流。期盼爸爸洋溢著愛及喜樂的生活態度，不僅在我們兒女的生命中結實累累，且繼續傳承，成為後代最美的心靈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