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欣慰？
        她已經快跟我一樣高了。

        她自己看網上視頻，就學會了化妝、做點心、使用各種apps，在好幾樣生活技能上已遠遠超越我，她每天為自己準備午餐盒，有時還能為我做一份。

        她長髮飄飄，早晨從衣櫃裡配搭出適合當天心情的衣裝，並說：「媽媽，今天妳穿這一套吧，我給妳配好了，別忘了戴這條紫色的圍巾。」

        我很羨慕她，但因著是母女關係，這種羨慕更像感恩和欣慰。我自己成長歲月中缺乏這樣的自信和安全感，與女兒豐盛的青春期生活比起來，我作小女生時的日子顯得乾枯無味。

忽上忽下
        整個晚上我都感覺女兒不大對勁，情緒起伏有如YOYO球。

        下班剛到家就問她：「寶貝兒，今天過得怎樣？」

        「很棒喔！早上第一堂課開始前，我伸手進課桌拿書，結果摸到一塊黏黏的、粉紅色的口香糖粘在課桌壁上！哎喲，好噁心喔！老師借給我一把尺、一張紙去擦，這時我的同桌男生好好心喔，馬上接過去幫我擦。很難弄的！那口香糖已經有點發硬，摳不乾淨。同桌一邊做出『 哎喲』的表情，一邊仔細地摳，把手都沾髒了，他往洗手間跑了兩趟換紙毛巾才幫我擦乾淨。他真好！」

        「知道髒還善意地幫妳收拾，這是真正紳士的表現！」我趕緊給這樁好人好事貼上標籤，教女兒以後能明眼辨別何為善行。

        「是啊，他說他不想讓女生搞髒了手。」親身體驗了被服務，怪不得女兒今天開心呢！

        本以為「開心」會是她一整晚的主旋律，誰知晚飯後她坐在沙發上抱著電腦敲來敲去，嘰嘰咕咕地，一副愁雲滿佈的模樣。

        為娘的可得趕緊問問。「咦，碰到什麼問題啦？」「沒有啦⋯⋯」她皺著眉頭心不在焉地應道。

        過了一會兒，又聽到女兒對著電腦螢幕「嘻嘻、嘻嘻」地笑。青春期的孩子，忽上忽下的，說的和想的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啊？真搞不懂！

親情雷達圈
        從這個年級開始，學校大多科目教學都透過電腦，老師與全班學生在網上課堂裡互動，分享各種資源、想法、作品，放學後學生還要繼續用電腦做主動性的研究和創作，所以我已無法限定女兒每日使用電腦的時段和長度。在這事上我跟女兒曾經拉鋸了很久，終於明白現在青少年的生活、社交、學習方式，是在一個很難看清邊界的生態環境裡，硬要規定她九點前下網、或者只能在八點到九點間上網，就如同拔了她的氧氣管，窒息了她隨時與人連結、隨時發揮創意的需要。

        我不得不承認，網路已成為女兒學習和成長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趨勢越來越明顯：網路帶給她的益處遠遠大過負面影響。所以我目前的策略是：允許她與網路為友，但密切關注她的動向，親自參與她的網路生活，隨時幫她調整方向。

        目前看來，我的態度贏得了她的信任和親密無間的關係，所以她的喜怒哀樂都在我的「親情雷達圈」裡。那天我倆牽著手散步時，女兒嘰嘰嘎嘎地跟我聊著學校的事，突然冒出一句：「媽，妳就感恩吧！現在還有幾個女生會這樣牽著媽媽的手說這些？」

        所以，聽到女兒在電腦上「嘻嘻」笑時，我放寬了心，想著她之前愁苦的樣子只是過眼煙雲。這會兒，她在朋友圈裡很可能又收到了同學的好多「讚」，或者，又有同學發來IM說：「嗨，妳是我的BFF（永遠最好的朋友）！」

不速之客
        就這麼過了一晚上，女兒一會兒笑、一會兒煩，我的體力終於熬不過她，先睡了。

        不知幾點鐘，迷迷糊糊中一具軟軟的軀體鑽進我的被窩，髮上的香氣把我撓醒了。「媽媽，今晚我可以和妳睡嗎？」

        那聲音，像極了久遠的年日裡發自我內心深處的聲音。我一下就聽出了其中的脆弱：女兒今晚不是平常般地撒個嬌，她出狀況了！怪不得總覺得她今晚哪裡不對勁兒。

        「好呀！」就像女兒說的，這年代，還有幾個青春期的女兒願意跟媽這麼黏呢？尤其是出了問題的時候！

        女兒長長的身軀，卻像個小寶寶似地緊緊抱著我，頭、臉、手都盡量埋在我懷裡，還把她的大白布偶夾在我們中間，尋求最大的安全感⋯⋯「寶貝，心裡難受，是嗎？」

        她竟然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嗯！」通常，她不會那麼痛快就承認的；今天，她是打定主意要來找我尋求安慰―看來不是小問題。

靜夜談心
        「媽媽，最近幾天我突然有種很強烈的感覺：我不想長大！不想長大！」邊說邊越發往我懷裡鑽，話匣子打開了，「以前我老想快點長大，可是今年進了高中以後，突然感覺壓力好大，很不適應！我們從初中裡最高年級的學生變成了最小的孩子，學業也一下變得好難啊。老師整天讓我們寫文章回答好大的問題，什麼你對種族歧視怎麼看啦，你對這本書有什麼看法啦，介紹一下你的世界觀啦，寫一首詩講你從哪裡來的啦⋯⋯雖然我每篇文章都寫得不錯，可是好累呀！我不想一天到晚想那麼多深奧的問題⋯⋯老師還讓我當小組長，可我們組裡的同學都不愛發言，老是靠我一個人做，她們就等著抄。還有，幾個原來的好朋友現在都不理我了，都不知道為什麼，她們總是躲著我。喔，我真不想長大！長大好複雜！⋯⋯我⋯⋯這幾天可以天天晚上跟妳睡嗎？」

        在漆黑的夜裡聽著女兒發出小孩子似的呢喃，一時，我心裡湧流出一種異樣的情愫。遙想當年，像女兒這個年紀的時候，我不也是這樣掙扎著、搖擺著，想確立自己「已長大」的身份，卻常常發現沒有足夠能力作大人，想裝、想撐、想拼，有時自信得不得了，更多時候卻是自卑。但最痛苦的，是無處傾訴。結果，心緒糾結、五味雜陳，越發地說不清道不明。

        幾十年後這個夜晚，懷裡抱著女兒，我恍惚錯覺抱著的是當年的自己，那個從來沒有得到過這種不帶責備的擁抱的自己。

        暖流，在我們倆之間隨意流淌。可以預見，這樣的光景往後會越來越少，今年這一年，猛然感覺女兒長得好快，而且已經有好幾次推開我，不讓我在同學面前抱抱她。所以，當我們還能這樣舒服地抱在一起時，我真希望時間能停在那一刻。

        「媽媽，我感覺舒服多了。媽媽，我愛妳。」

        我什麼也沒說啊！我只是擁她入懷，沒有推開她而已。

媽媽的視界
        之後的幾個晚上，女兒果真天天跑過來跟我睡。不知需要多少天，她的成長焦慮才會熬過去。

        等她一蹦一跳搬回自己房間時，我能適應嗎？

        無論如何，我真的很感恩，同齡的小女生已紛紛宣告叛逆時，女兒還是像小鳥一樣，雖然已能飛得很矯健，但隨時還會飛回來跟媽媽要溫暖。

        能清清楚楚地看著孩子行走成長路，哪怕是跌跌撞撞的，也比看不見好。謝謝妳，我的寶貝，仍願意留在我的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