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來時路
        「夫妻一場，我們真的不能好好談談嗎？」她低聲下氣地問。婚姻走到這地步，她早已看破。為了女兒，她甚麼都可以放棄，只要他同意女兒跟著她。

        「不用！」他總是這樣，以為逃避現實可以解決一切。「妳走！」他手一揮，不耐煩地趕她離開。 那一剎那，多年來積壓的仇恨與不滿如火山爆發般噴湧而出，在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甚麼時，刀已揮出。那把傷害他的利器，同時刺傷了自己，傷口深到她必須用十六年的時間去包紮⋯⋯

        2015年3月30日當她獲得假釋，步出大牢時，身上仍穿著囚服，手邊惟一有價值的東西是一箱私人檔案。

        過去年輕的生命，在那看似寧靜的的湖面底下卻暗潮洶湧，突然幾道巨浪湧來，讓她措手不及，被捲進了無情的黑洞。接下來近六千個日子裡， 她從驚愕、拒絕、憤怒、懺悔到反思。回首來時路，佈滿了傷疤和血膿，但正如魯益師（C.S. Lewis）所說，黑暗之處，也經常是與神聖相遇之處。

壓抑再壓抑
        Mary六〇年代出生於中國湖北， 父親一個人的薪水，要養活一家子人。在她童年記憶裡，家裡沒別的，就是窮。

        高中畢業後，Mary沒上大學。經小姨介紹，認識了當時正讀研究所的未來丈夫。Mary從小看爸媽的相處模式，覺得兩人不一定要愛得死去活來，只要性情相近就可以幸福平靜過一生。於是和他很快地步入禮堂。婚後一年，女兒誕生了。

        女兒一歲時，在大學任教的他有機會出國深造，夫婦倆商量之後決定讓丈夫先出國。一年多之後，丈夫寫信希望妻子到夏威夷，孩子留在中國讓父母照顧。於是她踏上了赴美陪讀之路。

        異國他鄉，語言陌生，不會開車又沒有朋友，Mary起初每天窩在家中。後來有人建議她到餐館打工，她也想掙錢貼補家用，幫助丈夫早日完成學業，原本封閉的世界也開了一扇小窗。

        丈夫為了學位，日以繼夜埋首書堆；Mary為了家計，一心一意只想把錢掙夠了，接女兒到美國團聚。 這個夢，在兩年後實現了。等丈夫順利拿到博士學位後，Mary打工之餘，也開始在社區學院上英文課。

        夫妻倆在美國生活，她卻感受不到一絲的愛。Mary知道，丈夫心中一定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苦，多少個夜裡，寧願到外頭借酒澆愁逃避現實，她看在眼裡，卻無能為力。有一次Mary清掃家中時，無意間發現丈夫與其他女人的情書，她起先不吭聲，裝作甚麼事都沒發生過，深怕這個家散了。

        「我從小到大習慣壓抑感情，每次不舒服就壓下去。我想，這是個家呀，我必須維護它。說不定過兩天，他覺得外面的女人不好，會回心轉意呢！」

        漸漸地，因長期缺乏溝通而產生的裂痕深到無法再掩蓋，吵架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大多時候當Mary高分貝嘶吼時，丈夫選擇沉默以對。但這只有讓Mary更抓狂。有時候他會撂下一句「妳就跟瘋婆子一樣！」門一甩，把她給丟在家裡，淹沒在無盡的悔恨與孤獨當中。

        沒想到，在兩人吵吵鬧鬧的過程中，丈夫竟然偷偷在加州找到工作，並帶著女兒搬出去，同時也無預警地退掉了公寓。有一天，Mary接到房東通知，限她在幾天之內搬家。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讓Mary措手不及；走投無路之餘，社區大學裡一位女教授建議她先好好讀書，等畢業後謀得一職，再去找女兒。慣性使然，Mary再一次地壓下心中所有的抑鬱，決心把學位拿到再說。

        多少個孤獨的夜裡，她因思念女兒輾轉難眠。曾託付終身的枕邊人變得如此陌生，她的愛為何變成他眼中棄之不足惜的敝屣？她與丈夫的事無法跟任何人說，連給家裡打電話都只是報喜不報憂。作為孝順的女兒，她不願意萬裡外的兩老為她的人生操心。

驚天一擊！
        1997年Mary突然接到一份從中國寄來的離婚判決書，文件清楚載明女兒監護權歸父親，這才意識到丈夫已經悄悄在中國辦離婚。每次跟住在加州的孩子通話，後面總有個聲音要孩子掛電話。為了不讓女兒為難，她把委屈往肚裡吞，心想等到學校畢業，找到工作，就可以把女兒接來團圓。

        1999年，Mary接到女兒來電：「媽媽，我好想妳，想來看妳，可是爸爸不讓我⋯⋯」電話那頭傳出一名男子和女人的大呼小叫：「掛掉掛掉！」接著一聲響亮的「啪」，就此斷線。Mary心都碎了，打電話過去，對方表示「沒甚麼好說的」，一次次地重撥，一次次被掛。

        時候到了，Mary從學校畢業，也找到一份全職工作，遂決定飛到加州跟前夫攤牌。

        她 特 別 選 了 女 兒 上 學 的 時間，早晨八點多與前夫會面。沒想到一言不合又大吵特吵，彼此都說了氣話，前夫的蠻橫強硬，讓她怒火沖天，揮刀劃傷了他的臉。

        肢體衝突對他們而言已非第一次，過去在夏威夷時丈夫曾兩度報警，Mary糊裡糊塗便留下了前科。她說那兩次爭執，都是因不甘辛苦賺來的錢被丈夫拿去喝酒、玩女人。在加州的這次，警察來現場時，Mary腦子裡一片狂亂，一心只想著要孩子，言行舉止完全沒有考慮到任何後果。

痛定思痛
        長達一年多的審判程序中，連十二歲的女兒也被迫出庭，「她當時坐在庭上，我看到她在哭⋯⋯」Mary對自己因失控而造成女兒必須在父母之間左右為難，悔恨交加。然而最終，她必須為自己鑄下的大錯負責。

        2001 年Mary被判十二年以上有期徒刑，開始了鐵窗生涯。這麼大的事，她一直拖到2005年才鼓起勇氣告訴在中國的家人 。

        「爸媽難受，哭啊⋯⋯我爸說，女兒啊，我們知道妳是個好孩子，一定要冷靜，不要再發脾氣了。我知道妳發脾氣，一定是心裡太疼了！」爸媽真不明白從小乖巧、溫順又安靜的女兒，怎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這涉及了妳最愛的孩子與先生，他們是妳情感最脆弱的部分。當妳情緒高漲時，理智卻在下面，使妳完全失去了邏輯思考的能力。」在獄中上情緒輔導課時，輔導員這樣告訴Mary。

        輔 導 員 說 她 需 要 學 習 “ t i m e o f f ” （叫暫停），而這一「叫暫停」，就耗掉她十六年的珍貴歲月。

        「剛進去時，我每天哭，一直哭了半年，老以為明天就會出去。」

        這段期間她經歷了「否認」→「錯愕」→「憤怒」→「討價還價」→「完全接受現實」這五個階段，最後才醒悟並正視自己的情緒管理問題。過去，每次情緒沖上來時，她只有「壓抑」或者「爆發」兩條路，從沒想過儘管對方有再多不是，她也可以選擇用不同的方式回應，而不至於每次「他按個鈕，我就跳起來」！

        心態調整之後，她努力改變自己，認真勤勉地上每一堂心理輔導、怒氣管理、家暴、適當解壓等課程，並獲得「家暴調解人」的專業認證。有時候獄友間發生糾紛甚至肢體衝突時，獄警會請受過輔導訓練的Mary去當協調員。

        「我自己受過苦，所以了解這些人的感受。監獄裡的心理醫師、輔導師、獄警⋯⋯等，都無條件地幫助我，以前總是自己一個人鑽牛角尖的我，如今也可以幫助別人。」

絕望中的盼望
        2009年，Mary滿懷期待，向假釋委員會爭取提前出獄，不料卻被拒絕了。極度失望中，她昏了過去。

        「我後來跪下來跟上帝說，我交給祢，完全交給祢，求祢幫幫我！」她心裡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能這輩子都出不去了。

        當時的室友是一位基督徒，見到Mary如此頹喪失志，便邀請她一起上獄中的教會。Mary過去接觸過信仰，但是經過這次的打擊，她下定決心要把身心靈完全交託給主，學習凡事相信、凡事禱告、凡事謝恩。

        正如詩篇所形容的：「耶和華靠近傷心的人，拯救靈性痛悔的人。」當主耶穌進入Mary的靈性黑洞時，有如朝陽穿透地平線上密佈的雲層一樣，她的內在生命開始轉變，她看見真光、看見盼望、看見愛。她將對女兒濃烈的思念之情，化為日記上的祝福與禱詞，在每日的靈修中，祈求上帝保守這份母愛，能穿越時空，伴隨著女兒一階一階地健康成長。

        另一方面，Mary 也展開了與外界的聯繫。有別於過去的自我封避，她發了許多信件給教會牧者，說自己因家庭暴力案坐牢，目前沒有家人朋友，希望有弟兄姊妹探訪。那時，她已經從北加州被轉到南加州的柯羅納女子監獄。

        「2014年5月14日，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提到一位Mary姊妹，被判有期徒刑，在牢裡已經待了十四年。」真愛單親家庭關懷團契的資深義工、人稱「丁姊」的丁玉花女士，回憶初次到牢裡探訪Mary的情景─「等候了三個小時，終於叫到我的名字。我先接受了安檢，再通過兩道大鐵門，才來到等候室。獄警把Mary 帶來，隔著玻璃，我終於見到這位華人女子。」

        獄警把門打開，丁姊給Mary一個大大的擁抱。先前在北加州時，也曾經有過教會的弟兄姊妹探訪她。但是這一次Mary的生命不一樣了，她信了耶穌，是個新造的人，相信一切將會改變。

        2014年12月，她再度申請假釋。這次如果仍未通過，就要再等上五年的時間才能申請。

        丁姊聽到Mary的故事，深深體諒她作為一個母親的苦楚，因此儘管家人反對，她仍堅持作瑪麗的擔保人。她堅信一個信了耶穌、全心依靠主的人，生命是不一樣的。她寫信給假釋委員會，表示Mary出獄後可以住在她家，因為若沒人擔保，假釋是不可能通過的。

        除此之外，丁姊教會裡的弟兄姊妹也為Mary的自由齊心守望，十二個人接力關懷，不辭辛勞地輪流探望、為她加油打氣。南北加州也在這段時間連線禱告，求上帝賜予Mary加倍的心力面對一切挑戰。

新人新心
        12月12日，假釋委員會終於通過了Mary的申請。這遲來的喜訊，讓她感受到上帝的真實，與基督肢體間無私奉獻的愛。喜樂從內心深處滿溢出來，她明白基督的生命從此將與自己的生命連結，從這裡走出來後，可以放下過去所有的避諱與自卑，讓自己的故事成為別人的祝福。

        如果能從頭再來一遍，Mary說，她不會像當初那麼衝動，不會用言語或行動傷害任何人，而會學習用愛和尊重待人，有困難和憤恨情緒時向外求援、不強壓在心裡。

        「我感謝前夫把女兒帶大，感謝這麼多年我沒法在女兒身邊時，他肩負起照顧她的責任。」

        上一次見到女兒是十二歲，一晃眼十六年過去了， 不知道她長得甚麼樣子了？與女兒團圓的夢，只能交託在上帝手中了。

        另外，2015年出獄不久後，Mary得知母親在中國病逝，無法見媽媽最後一面，是她心裡另一個深沈的痛。為人女、為人母，她在最重要的關口都缺席了，但是在永恆的國度裡，Mary天天為她們兩位代求感恩。

        出獄後的Ｍary 雖然重獲自由，但目前仍需按時向保釋局報到。世事變化莫測，她的天空不會就此萬里無雲；然而，「若有人在基督裡，⋯⋯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基督的愛讓她勇敢，讓她釋懷，讓她此後面對環境的艱難與挑戰時，知道自己並不孤單，因為有神聖的光與她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