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家庭雜誌 第102期 (2018年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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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甚麼名字?」老師問新來的學生。

        「張來弟。⋯⋯不,張英男。」小女孩怯生生地回答。

        「到底叫甚麼?」

        「英⋯⋯英男。」

不受歡迎的孩子 (1928年,中國˙杭州)
        從小家裡就叫她「來弟」。因為是第三個女兒,她的出生令全家失望。張家在當地小有名望,父親畢業於北京大學,二十多歲就當上教授。印象中父親總是一襲長衫配一副墨鏡,不茍言笑。母親是名門閨秀,身為長媳,她的任務就是給張家生個兒子。母親一共生了九個孩子,只有三個女兒存活。

        打從有記憶以來,父親不曾正眼看過她。直到有一天,父親把她叫去,說:「明天妳和姊姊一道上學。從現在起,妳叫做英男。」後來聽奶媽說,老爺嫌「來弟」兩字土氣,不像書香人家小姐,遂給改了。「我甚麼都不是,」她想,「就是個惹人嫌的孩子。」

刻意迴避
        她勤奮用功,名列前茅,盼望得到父母誇獎,卻事與願違,倒是別的長輩常誇她聰明。轉眼她已長成一名少女。父親再度把她們姊妹叫去,說:「我不懂得教育 孩子,不過我送妳們到最好的學校受教育。」父親口中「最好的學校」,就是美國傳教士辦的女中。於是她進入教會學校,頭一次接觸基督教信仰。

        高一那年父親應聘北平一所大學,舉家北遷。住進一套寬敞的四合院,有老媽子和廚子伺候,姊妹們上下學都乘坐自用黃包車。父親平日來去匆匆,她見到父親背影的次數遠多過正面。她也刻意迴避著他。

        她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保送極負盛名的教會大學,父親頭一次對她露出笑容,但也附加一個條件:「要念化學,出路好。」她熱衷的是音樂和文學,可是父親的話沒有商量的餘地。

        無憂無慮的大學生活沒過多久,日本人就來了。她夾雜在人群中看皇軍入城,整齊的步伐在石板路上踏出一片肅殺。

        在這之前,政府機關早已紛紛撤離。父親的上司在交代他將學校移交給新政府之後,也跟著跑了。張家留下來,是因為小妹尚在繈褓中,而母親又懷孕了。

烽火連年
        戰事遠比想像中拖得久。父親堅拒替「偽政府」效力,結果丟了工作,一家人生活頓陷窘境。他們搬到大雜院,傭人走了,她要大清早去排隊領取摻了砂子的配給口糧。父親嚴重失眠,常徹夜抱著短波收音機偷聽南方的戰況報導,唉聲歎氣。

        大後方捎來的一封信猶如一線曙光,陜西一間大學邀父親去任教。父親猶豫了,他擔心母親孱弱的身子禁不起長途跋涉,可是留在北平也是死路一條。她毅然變賣了值錢的家當,換成盤纏。當她把火車票塞到母親手中,母親眼泛淚光,父親則默默不語。

        她沒有走,而是搬到同學家,半工半讀完成學業。隔年夏天,她背著行囊,貼身帶著文憑和一本小聖經,隨著跑單幫的騾隊翻山越嶺,到了大後方。

        抗戰結束,父母去了臺灣,她則到南京工作。不久國共內戰爆發,時局吃緊,通貨膨脹,老百姓用扁擔挑著鈔票去市場換雞蛋。父母一再催她離開,她終於搭上太平輪,抵達臺灣。後來才知道,下一班船因為超載沉沒了。

團圓
        來臺後她和父母同住,急於找工作。一天無意間聽見父母的對話:

        「那個和你在北大同寢室的某某當上校長了,你去拜託他給女兒介紹一份差事吧!」

        「妳知道我向來不求人。」

        「都甚麼時代了,你這讀書人的臭脾氣能不能改改?」

        父親不作聲。過了一會兒他拎著一盒水果走出家門,看著他的背影,她發覺父親後腦杓的頭髮已花白了。

        家裡來了不速之客,在南京的同事魯廷到臺北公幹,順道拜訪她。母親一眼看上這個年輕人,想招他當女婿,硬說魯廷公幹是假,提親是真。偏偏共軍此時佔領了南京,魯廷回不去了。她對這人本有好感,在親友催促下,二人結婚了。

漸行漸遠
        婚後小倆口仍與父母同住。大學配給父親的宿舍是一棟日式樓房,二樓一間臥室就權充新房。魯廷隻身在臺,父親視他如己出,她這個女兒反倒像外人。魯廷也表示過,將來有了兒子,就過繼給張家。

        她怕給母親添忙,只要一下班,一定幫手家務,連懷孕也不敢休息。除夕大掃除,她端著一盆水上玄關,突然羊水破了,女兒貝貝提前報到。從醫院回來,母親頗為興奮,父親則表情冷淡。

        父母搬上樓,騰出樓下兩間房給他們三口,她很過意不去。她小心翼翼,不讓小孩的啼哭打擾父母作息,又請了一個女傭來幫忙帶孩子、做家事。隨著貝貝長大,她的生活越來越以女兒為重心,而母親一直事事遷就父親,生活習慣差距越來越大。原本同一個屋簷下的一家人,漸漸成了兩家人。

        她給貝貝開生日派對,母親幫著張羅。父親回來見到一屋子零亂,寒著臉對她說:「妳知道媽媽有多辛苦嗎?」她不想再成為父母的負擔,慫恿魯廷在外面找了房子。搬家當天,父親難以置信地問:「你們真的要走了嗎?」

        一連幾年,父親從未造訪他們的新居。一個下午,父親意外地出現在她家門口,還提著一盒點心:「媽媽叫我把這個帶給貝貝。」她說貝貝還沒放學,請父親先進來坐。「不坐了,我要去看朋友。」父親轉身離去,她沒有挽留。看著他的背影,她發覺父親的腳步已有些蹣跚。

高牆倒塌
        父親中風後就退休了,只在研究所兼課。每週二貝貝來接他,祖孫同乘計程車去上學。這樣持續到貝貝大學畢業,赴美留學為止。

        她照例去看父母,經過書房,父親正凝視著牆上一幅字。她抬頭望去,宣紙上墨跡未乾,寫的是:「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正在詫異,父親的聲音傳來:「是給隔壁林太太教會的。」林太太是傳道人,她知道父親一向不喜歡教會的人上門。難道他信上帝了?她沒敢問。

        父親再度中風,情況危殆。大姊和小妹都從美國趕回來,大家守在加護病房外,依次進入探視。她最後一個進去,父親已口不能言,只拉著她的手努力吐出「媽媽」兩個字。她緊握父親雙手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媽媽。」父親睜眼看她,流下眼淚。平生頭一次,她與父親目光交會,看到的是信任和接納。橫亙在父女之間數十年的那堵高牆轟然倒塌。

        入殮時,大姊和小妹為了誰該抬父親的頭,誰該抬腳,起了爭執。她卻躲在一角放聲痛哭。幾天前才找到的父親,現在又失去了,有誰能明白她內心的失落?

盼望 (2018年,美國˙加州)
        復活節早晨,她站在窗前,看貝貝的孫兒們在花園中尋彩蛋。忽然她憶起自己的童年,彷彿回到杭州的老家,父母在門口對著她微笑。

        不記得在那裡讀過這段話:「每一個傷口,都可以痊癒;就是死了,也可以活過來。」她的心裡油然生起強烈的信念:「爸,媽,當我們在天上再見面的時候,一切都會變得很美好的。」

        「意志不能改變人,時間不能改變人,惟有耶穌基督能。」─Henry Drumm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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