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手可牽
        四十幾年前，我從臺灣遠嫁巴西，初臨異地，語言不通，對當地情形不了解。聖保羅是南美洲最大的工業城市，交通很亂，所以每次出門，丈夫（陳立德牧師）總是牽著我的手。後來習慣了，每次出門，兩人的手很自然地就牽在一起。在巴西牧會時，有一次全教會去郊遊，弟兄姊妹們看到我倆牽手在公園裡走，都很羡慕。其實夫妻走在一起，本來就應該常常牽著手，臺灣人稱自己的妻子為「牽手」，真是既貼切又文雅的稱呼。

        多年後丈夫患病，行動漸漸不方便。我一個人走著，走著，突然感覺不太對勁。啊，原來沒人牽手了！這才意識到他帶給我的安全感有多深。

奮戰不懈
        移居美國後，立德在美國西南浸信會神學院休士頓分校任教，直到患了「漸進性肌肉萎縮症」（ALS，俗稱「漸凍症」）才退下來。2011年5月，我們收到學校秘書寄來一張光碟－那年的第一名畢業生代表全體同學在畢業典禮上的致詞錄音。

        那位畢業生一開頭就說：「我不知Dr. Chen現在在哪裡，但是我很懷念他，不是懷念他教的希伯來文或舊約課，而是懷念他常常喜歡用“Finish Well”（完美的結束）來勉勵我們。不管是在師生靈修時間，或是催促作業，或是提醒同學努力用功、應付即將來臨的期末考，這二個字總是隨陳牧師處處飄揚⋯⋯。」最後，他以使徒保羅勸勉提摩太的「打美好的仗，跑當跑的路，守住所信的道」和“Finish Well”與全體畢業生共勉。立德聽完微微一笑說：「上帝今天藉著這個學生反過來向我說話了。」

        由於疾病的進展，立德越來越站不穩，最終必須靠電動椅助行。但他不願坐著等死，只要有一口氣在，就堅持去教主日學，甚至在家開聖經研討班，他也很樂意讓四個弟兄把他抬上主日講台去講道。

        那段時日，在書房他坐在電動椅上，雖然手腳僵硬退化，但用一根指頭仍然可以操作電腦備課。他花很多心思做投影片，盼望藉此提升學生的興趣、更容易學習上帝的話。在那些時刻，上帝幫助他超越了身體一切的痛苦，常開心地向我展示那些生動有趣的投影片。

珍貴親情
        他雖盡了力服事上帝、服事弟兄姊妹們，然而在疾病的痛苦與艱難中，也有很多軟弱與掙扎。有一次他告訴我，有聲音叫他罵上帝，說上帝不是慈愛的、讓他受這麼大的痛苦。我們都知道這聲音從哪來，兩人趕快同心禱告斥責撒但退後、並求主憐憫幫助。

        上帝眷顧我們，在立德病痛的那些年，有三個善體親心的子女陪伴。兩個女兒是小學老師，每次要帶父親去大醫院，看那位全休士頓最權威的ALS專家，總是得輪流請一天假。看診那天一早六點多，就得出發去醫院掛號、辦理入院手續，做各種驗血和檢查，等候醫師帶著他的一大堆助理和學生來問診。一整天下來，非常辛苦疲累。然而她們毫無怨言，回到家總是仔細地拿出筆記本，照著醫師的指示、教導我如何照顧病人。每天下班回家，必先過來噓寒問暖、親親爸爸，有時也用聖經的話來安慰鼓勵或打氣一番。

        立德不能走去浴室洗澡後，已結婚成家的兒子，每週三下班後固定回來幫忙。看他溫柔地把自己的父親抱入浴池、讓他享受舒適的泡水按摩，之後，再和我一起為父親洗頭、洗澡，沖洗乾淨再抱上椅子，推到床邊，讓我為立德抹乳液、穿衣，他再去把浴室清理乾淨⋯⋯。兒子的溫柔與孝心常使為父的感動到熱淚盈眶。

        六年間，看著一個酷愛各種球類運動、肌肉發達的人，逐漸消瘦、枯萎。素常吉他在手喜好彈唱的他，指頭僵硬、聲音沙啞至失聲。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撫摸著瘦骨嶙峋的枕邊人，心疼得痛哭起來，他輕拍著我，安慰說：「人生遲早要面對這關的。」另有一天，他坐在那裏，忽然淚滿面，我趕緊走過去，他說：「真捨不得留下妳一個人啊⋯⋯」我把他的頭攬入懷中，愛憐地抱著他說：「你先去幫我佔位子，要靠近主耶穌一點的啊！」這是記憶中惟一兩人傷痛流淚的場景。

行出幽谷
        他回天家後，上帝幾次用祂奇妙的方法安慰我的心，引導我走出哀傷。可是午夜夢迴，無法入眠時，腦海總是在捕捉著過去生活中那些美好的片段。對我，這是一種甜蜜的痛苦，因為失去的永遠不會再回來，徒增我對丈夫的愛戀與不捨。

        一天，讀到基督徒查經團契（CCF）關於哥林多後書十章3-5節的一段教導：「基督徒的戰場是在『心思』，而我們的屬靈兵器是：1）上帝話語的應許，2） 宣告上帝應許的禱告。」

        我就照著講義禱告呼求：「主啊，我感謝祢賜我美滿的婚姻家庭，現在丈夫已返回天家，請幫助我耐心等候與他再相見的日子，並引導我好好用餘生來為主而活。主啊，我現在要以這三節經文作我屬靈的兵器，請顯明祢的話是大有能力的，幫助我拆毀心靈中那堅固又堅固的營壘，讓我所有的思想和情感順服基督！」

        自這次禱告後，每逢那刻骨銘心的懷念排山倒海般襲來時，我就感謝禱告上帝。我感謝祂賜我這位如「園中的蘋果樹」般美好的丈夫，也把我造得合他的喜悅，讓我們相愛相悅，建立家庭。我感謝上帝保守我們走過許多婚姻的危機，由於個性不同，溝通不良引起的許多爭執、磨合，靠主的恩典，如同一個美麗的花瓶，雖有多處裂痕，但主用祂的愛將它緊緊粘合，使它沒有破碎成片，跌落塵埃。

        我感謝上帝揀選我們兩個不完全的人同心來服事祂，在神國的事工上有份。更感謝上帝在丈夫病重的那段日子，眷顧我們，賜丈夫力量用祂的話語裝備弟兄姊妹，賜我力量來照顧他、幫助他，夫妻倆一起完成上帝在我們身上的託付，把人生最後那美好的仗打完。

        在感恩中體會上帝恩典的豐滿，從讚美中自己的信心再次得提升，內心深處的哀傷、恐懼、憂慮，漸漸離我而去。在傍晚落日的餘暉中，我充滿歡欣快步地走著，燦爛的晚霞使我想起詩人所說「諸天述說神的榮耀，穹蒼傳揚祂的手段」，不禁為天父創造宇宙的美妙讚歎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