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爸柔情

苗卉天

老爸剛去世時，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倆一起看電視。他坐在破了洞的老籐椅上，椅背還有著一層被他後腦勺漬染的半橢圓油圈，逼真的夢境令人分不清虛實……

因為罹患肺癌，爸已經離世廿一年了，直到現在，有時候是會夢到他。隨著年齡漸長，才越來越懂得欣賞老爸的特點：很可惜，他在我尚未成熟之前就先走一步，還趕不及聽到我的讚美。

廚藝一流

認識一位「不廚一族」（從來不進廚房）的長輩，他對我說，回去買菜的男人，都是那些閑閑無事的「老芋仔」（臺灣同胞對大陸來台軍人的稱呼）。

我告訴他，我爸就是這種老芋仔，而且還是非常會買菜的那種。爸常對比較容易多慮操心的媽說：「妳吃妳的飯，睡妳的覺，其他事都別管！」

提起吃飯，從我有記憶開始，大餐如請客，、午夜飯等都是老爸一手包辦。

老爸的廚藝就像是「夏天的棉被──真不是蓋得！」饅頭、包子、各式粽子……一根擀麵棍刷一下就可以印出兩張皮，手一捏就扔出一個餃子；曬臘肉、眼泡菜、做各種南北佳餚、外加活宰雞鴨。動作利落，樣樣都難不倒他。

小時候每逢大年初二，我們都會去舅舅家過年。看到他們兩個大男生在廚房拿著一條細線在劃切滷蛋，我就知道他們在「辦桌」（備宴席），可是玩真的！老爸總是叫我在旁邊學著點看著點，說來慚愧，那些絕活，一樣都沒學到。

但畢竟神有其父必有其女，這些年「單身而不貴族」的獨立生活，使我的烹飪手藝雖然不能跟老爸相提並論，但倒也自成一格、頗獲好評。

感謝上帝，讓我也喜歡下廚；做菜的時候，可以常常思念爸爸。

不能乎？不為乎？

除了做飯，老爸也幫媽做家事。拖地、洗衣、管賬、換電器、修馬桶件件都不含糊。

曾對媽說：「爸不錯喔！」媽答道：「嗯，他少年（年輕）時，還會幫我燙衣服呢！」

走文至此，你可能已經知道我是標準的芋仔番薯（外省大陸爸與本省臺灣媽的第二代是也）。據說老芋仔通常都比較疼愛番薯老婆。爸是屬於純行動派；從沒有聽他說啥「愛」或「不愛」的，不過他倒會直接遞上件衣服，簡單一句：「穿上！」

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我，有一次對爸說：「你怎麼那麼三八！」老爸非常生氣地瞪眼大吼：「妳是從哪兒學來的？沒大沒小，怎麼可以這樣對老子說話！」

老爸有時候雖兇，也被他扁（揍）過幾回，但好像也不怎麼怕他。比起一位小學同學，她爸才是不折不扣的「人見人怕」。

此君是一位大工程師，十分守舊而且重男輕女；只有他一出現，家中每一位成員都會本能反射地往各角落迅速消失（作客到我，自然也入境隨俗）。但伯母可就非常和藹可親，無論冬夏則總是一身優雅旗袍出現在人前。她說話輕聲細氣，辛勤持家，育有四男一女。

同學的二姐告訴我：「我恨我爸，我媽是給他害死的！他從來沒有尊重過我媽，真是好拾不得我媽啊！」伯母過世後，就由未婚的二姊照顧她爸的起居。二姊很無奈：「總要有人做吧，他什麼都不會。真希望他早點死掉，這樣我就可以自由了！」

非常異訝善良的二姊會說出這種話，不過這倒給我一個啟發：男人「會不會」、或說「願不願」疼愛妻子，這跟他的教育程度、身世背景，好像扯不上太大關係。

給為空間

當我還小的時候，總以為天下的爸爸都是像自己的老爸一样，能够粗的过去，也细的下来。但在看過去許多版本之後，我才曉得大男人主義者，原來大多隻是虛張聲勢，一點都沒有可以「大」的本事。

相信真正的男人絕不會畫地自限說：「噯，這是女人家的事，我才不做，那又另當別論了」。」

打從心底感謝老爸設下的身教，那就是能做的事就去做，這跟是男是女沒啥關係。

說到男女有別，除了訓誡我吃飯太快，還有鞋底磨損太大，有如牛腳走路以外，老爸好像從來沒有刻意要調教我成為端莊淑女。感謝爸媽讓我伸展自如且能保有原始風味的長大，這點對從事藝術工作需要「原則性」到我而言，實在是莫大到祝福。

老爸打從十六歲從軍離開四川老家後，從此就再沒有回去過。半生軍旅，讓他他走遍大江南北，身臨槍林彈雨；這原本有三個奶媽又不愛讀書的大少爺，練就一身挺得住苦的好功夫。

我曾帶過在唸軍校的朋友回家玩，記得我向爸說：「他們也是軍人，跟你一樣耶！」老爸一臉頗不以為然：「軍人？哼！有打過仗嗎？」

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腿肚上仍有子彈痕的老爸流淚了，他是盯著電視裡所播放的故鄉山川在流淚。很遺憾，沒等到兩岸可以開放探親，他就過世了。

至深的溫柔

在兩年前的夏天，我才親眼看到那座在爸口中講了許多遍、既陌生又熟悉的樂山大佛。仰視又俯瞰整個山頭之際，禁不住自言自語：「爸，要是你也一起來就更有意思了！」

年輕的時候，總覺得爸挺老土，怎麼也不會把「溫柔」或「多情」這些字眼跟老爸扯上邊。也是，青澀年華，怎能洞徹溫柔的深邃？又怎知真情為何物？

聖經雅各書說：「虛浮的人哪，你願意知道沒有行為的信心是死的嗎？」從老爸身上我體會到：溫柔也好、多情也好，若沒有付諸行動，一切都是假的。爸雖然外表猖狂、嗓門不小、書讀得不多、對衣飾從來也都不怎麼講究，但卻有著結實的肩膀、寬闊的胸膛；認命苦幹，把能給的全都給了家。

唉，怪只怪老爸你當初不聽勸不戒煙，否則現在你也可以嚐嚐我煮的菜。

爸，真想看看你現在臉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