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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談，這位媽媽欣慰地告訴自己──
他還是我們的兒子
█陳馬大
「碰！」我聽到兒子關門的聲音，又是五點半！窗外一片漆黑，我千頭萬緒，無法再入睡。──那是八年前一個冷颼颼的冬天清晨。
不敢置信
在那之前的兩個禮拜，我發現讀高二的John天天一大早就準時出門，學校八點才開始，他到底去哪裡了？我曾問他，他冷冷地丟下一句：「我去學校運動了。」但是，他並不是喜歡運動的孩子，怎會這麼早又準時地出門？
John生長在美國，我們初為父母，雖曾看了書也上了課，教養他的方式還相當台灣式。
他從小就胖，所以我常限制他吃東西。他有時會嫉妒妹妹和弟弟，卻沒讓我們覺察出來。進入青春期，他用暴飲暴食和沉默冷淡來表達他的叛逆怨恨，體重曾高達230磅。
我們曾努力地與他溝通，帶他去求醫，也增加屬於他自己的空間，但日子仍是「晴時多雲偶陣雨」，他房間牆上的幾個大洞，就是他走過暴風雨的痕跡。
終於有一回，他清晨五點半出門後，我馬上開車跟著去。他的學校座落在近海的高級住宅區，四週一片黑暗冷清，我獨自在校園裡摸黑找他，害怕極了，胡亂想像著會不會有人從角落衝出來刺我幾刀？但，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壯烈精神，我還是在運動場癡癡地等他出現，結果白演了一場「母親真偉大」。
後來我在教會的姊妹會提出這事，一位姊妹馬上說：「他一定有工作了。」另一位好友還半開玩笑地說：「這麼優秀的孩子不告訴妳他在做什麼，妳這媽媽該好好檢討自己了。」
最後，我只好求問兒子的好朋友，才知他在學校旁的一家咖啡餐館打工。我和外子就去那兒吃一餐，想認識兒子的工作環境。
老闆娘聽說我們是John的父母，還特別過來告訴我們：「John 真是個好孩子，溫文有禮，工作負責，樂於助人，聽說他在學校成績也是頂呱呱，你們實在是成功的父母…。」我們尷尬地笑著，不敢相信她說的是我們家的John。
離巢遠飛
John去美東念大學後，對我們更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他一年只回來幾天，連暑假都在離家兩小時車程的地方打工。
大學三年中，他很少主動打電話回來，我們有時很失望，甚至懷疑──我們這樣辛苦存錢供他念私立大學，值得嗎？冷靜思考後，只能提醒自己：「他不是我們的風箏，讓他自由飛翔吧！要信任他，不要囉唆，只要為他禱告……」
他念大學期間，我們給他一張信用卡，叮嚀他只能用在生活必需品和適度的娛樂，他還算相當節制。一年兩三次，我會寄一些他喜歡的加州水果給他，別人都笑我是傻媽媽。
他三年念完大學，就去當高中老師，完全經濟獨立，還一邊在母校修教育學碩士。一轉眼，他去東部已七年了。
去年暑假，他把哈佛大學的碩士證書帶回家，說：「媽媽，妳可以把它掛在客廳了。」
我看著他還是很胖的臉，感慨地說：「兒子，你和弟妹都離開家了，媽媽常回想以前教養你們的情形。我知道你在高中時非常不快樂，我是否曾在你心中留下什麼傷痕，需要向你道歉的？」
做錯什麼？
「我覺得我比一般的華人青少年獨立得早。學業上，我從小就能獨自研讀、獨立思考。感情上，無論到哪裡，我都有辦法與各種背景的人打成一片。經濟上，我十四歲就開始找機會打工，雖然你們不同意。信仰上，我一直有好朋友與我切磋琢磨、互相支撐。」
他頓了頓，露出一絲微笑：「妳和爹地不是完美的父母，但我很獨立──也許是先天的個性，也許是後天被逼出來的──所以我比較不會覺得被傷害。」
我沉思一會兒，便勇敢地問：「你覺得爸媽有什麼做對了？什麼做錯了？」
「我最不喜歡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施壓力，老說：『爸爸媽媽這麼辛苦賺錢，勞苦犧牲，就是為了你，所以你要聽爸媽的話……。』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因為不想老是背負「欠父母良多」的感情包袱，所以才急著要早早獨立，不再依賴我們！
他神情莊重地娓娓道來：「在東部七年，我每個冬天都在遊民收容所幫助照顧流浪漢，相形之下，我比他們幸福多了。我並非不感激你們，我也知道不該那樣想，但有時候你們的愛真的會變成壓力。華人父母總是浪漫地期待兒女成龍成鳳，並且懂得孝順他們。媽，我愛妳和爸爸，但我可不可以用我的方式來愛你們？」
「我認為，孩子能獨立面對世界之前，必須先有足夠的自信心。我不知問題來自你們的完美主義，還是華人文化；你們給孩子的負面糾正，大大超過正面鼓勵。到了高中，我再也受不了你們每天像警察般盯住我。幸好當時我從朋友、老師以及參加比賽中得到許多肯定和讚賞，否則……」
「小時候，我們一起看電視，看到男女親熱接吻或做愛的鏡頭時，媽媽妳就緊張地擋住電視，不許我們看。我們到了初高中，妳還是這樣做。
其實那種鏡頭，我們在其他地方都看得到。妳不如多花時間對我們做性教育，我們就能獨立做正確的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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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父母為兒女辛苦打拼當然是事實，但若一再重複不停唸叨，青少年孩子免不了會厭煩、反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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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你們做對的……」他走到沙發躺下來，把兩手枕在頭下：「這……我還得認真想一想……。我想，妳和爸爸做了許多好榜樣，在經濟上，你們很勤奮，省吃儉用，不借錢，只買實用的東西，卻慷慨地幫助有需要的人或公益機構。我每月有固定的零用錢，妳要我把十分之一奉獻給教會，其他的要用在有意義的事上，或存起來。從小，我被訓練管理自己的錢，長大後就會獨立自主了。」
「妳訓練我要為自己該做的事負責，也要為自己所做的決定負責。高三時，我和同學去划船，我的新眼鏡被大浪打掉了。妳說雖是意外，我還是必須付一半的錢再買一副。當時我氣瘋了，等到我進入大學和社會，碰到許多不負責、只會為自己找藉口的人，我才知道妳的用心。畢竟，有責任感是成熟和獨立的必要條件。」
「你們是第一代的移民，我從小就看到你們不斷地學習。爸爸每天研讀他專業的科學雜誌，有了電腦後，他就學習操作並修理程式。這幾年，他又訂閱經濟雜誌，自己研究財務管理。媽媽妳也常找機會學習英文、繪畫、寫作等等。你們讓我看到：學習產生能力，有能力就能獨立，也能幫助別人。」 「信仰上，你們敬畏上帝、仰望上帝。看到你們每天讀經禱告，知道你們不只是承傳父母的信仰而已，因此我也願意自己來認識體驗這種信仰。」
他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說：「從小，妳訓練我要先做完功課，才可以出去玩；還要利用早上的時間來思考和熟記知識。這些都幫助我注意事情的優先次序，並且善用時間。」
他翻個身，閉上眼，繼續說：「以前，妳強迫我們每天要有足夠的睡眠，我不了解。等到我當了老師，最怕學生帶著惺忪睡眼來上學……」
他呼呼睡著了，我為他蓋上兒時外婆為他做的小棉被。回想這廿五年來的點點滴滴，我輕輕拍著他，柔聲說：「John，謝謝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