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牽著三歲半的哥哥，右手抱著一歲半的妹妹，背上架著沉甸甸的背包，我上了航程十四個半鐘頭的班機，要回來送你最後一程。別人驚呼不已：怎麼可能一個人帶兩個這麼小的孩子回臺灣？但是你知道我可以的，而且一點不難。我們有這樣一個默契：十多年前臺灣九二一大地震，我和爸爸在險峻的岩壁邊，支離破碎的產業道路上，藉著手電筒一束微光，深夜裡摸黑費了六個鐘頭，手腳並用地爬過橫越路面的大樹，亂石，泥堆，深入震央東勢再上去一點的和平鄉，我們找到了你。親愛的阿公，我們找到了不憂不驚的你，煮給我們的雞湯麵多麼好吃。

        這一次，你已經無病無痛地在睡夢中安然而去。親愛的阿公，你永遠是這樣氣定神閒，九十六歲的老人家，總是問我些我難以回答的問題。不，不像別人問結婚沒，生孩子沒，吃飽沒，穿衣沒，你問我希拉蕊可能當選總統嗎？歐巴馬當總統對美國黑人地位有何影響？這叫我怎樣回答呀！倒寧可你問我還要不要再生一個孩子了。還記得你考我哪些國家出兵到伊拉克，我只記得英美兩國，阿公你倒俐俐落落地背出十多個國家，我只能說，當場被你打敗。

        自我有記憶以來就住在山明水秀的深山裡，親愛的阿公，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造訪你總有數不完的驚喜。這次多養了幾頭羊，我滿山地追，那次池塘裡的鴨因為沒剪翅膀都飛走了，有時你養的猛犬咬死了雞，有時你向原住民買了山豬，當場升起營火烤來吃。我記得你教我夜裡用手電筒照池塘裡的青蛙，牠們便呆呆地任我撿起來把玩；我記得你拿出自釀的虎頭蜂酒，蛇藥酒勸我飲上一杯，我只管搖頭。還記得你逮了後院一隻肥鵝要媽媽殺了吃，把媽媽嚇壞了；還有那隻給你養成野兔的大兔子，在前院地下打了好深的洞穴。只不記得那兩年你在前山後山種的是什麼花呀？那一片的鮮黃火紅，是我看過最漂亮的顏色。

        我們也一同去水源地檢查為何山泉水沒能從管子裡徐徐流出，順著或青或黃的竹管子一步步往深山裡走，聽著你說臺灣黑熊、梅花鹿、通緝犯怎樣在這裡出沒，帶著大狗，手裡拿著讓媽媽眉頭直皺的大刀砍出一條窄路，然後找到恐怕是給什麼動物給撞歪的管子，固定好後，就著竹管子一飲沁涼的山泉水，身上全是草汁，頭髮裡全是小蟲。親愛的阿公，你冒險犯難的血還流淌在我血管裡，我似乎失去了你，你卻從沒離開我。

        下山時候的贈禮，無論是野蜂蜜，是自己摘的橘子，是池塘裡撈的蝌蚪，是一隻用陷阱捉的活竹雞，都讓我這都市裡的孩子與大自然還有一分聯繫。蝌蚪長成青蛙放生了，那隻無辜的竹雞可養了三年呢！牠死的時候我好傷心。

        親愛的阿公，倘若沒有你，我的童年就失了顏色；倘若沒有你，我們全家不會歸在基督名下，有永恆的盼望。你高風亮節，不同流合污收賄，提早退休，移居在民風淳樸的泰雅族部落間，自學英文，精通五種語言，熟知天下大事。能有像你這樣一位與眾不同的阿公，我何等有幸。

        帶著兩個小小的孩子踏上歸途，親愛的阿公，我何等想念你，想念那一方青山綠水，我無憂的童年。將來我們有一天還要相會，因此我不傷心，只有思念。我有著你取的名字，流著你的血，存著你的信仰，追隨你的信念。你的曾孫們挖土捉蟲，別的媽媽驚呼連連遞上殺菌濕巾，我微笑接過了，遲遲沒有使用，卻想到你我曾經一起度過的，那些美麗短暫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