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哀傷
        住在美國的這二十多年裡，母親也經歷痛苦與悲傷。

        來美的第二年，有一天我們母女一邊掛衣服，一邊聊天，我一不小心從高凳子上摔了下來，母親看我躺在地上滿臉痛苦動彈不得，頓時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聽懂了我的指示，通知外子並叫來救護車。真不知道當我被綁上擔架抬上救護車運走時，母親是怎樣的難過！

        醫師發現我大腿骨摔斷了，需要開刀接骨。我在醫院住了一星期，母親感到內疚與無助，等我回家後即百般貼心地照顧我。不幸七年後我又因臀部關節退化再度住進醫院裝人工關節，看到自己的女兒如此受罪，她除了拼命做家事和照顧我以外，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她心如刀割，我也心疼她，卻是愛莫能助。

        最令母親心碎的是我哥哥在她快九十歲時因癌症去世。哥哥是我父母的長子，是母親的命根子，她對他的眷顧與保護是無微不至的。記得哥哥十歲時患了盲腸炎，因為誤診變得非常危急，母親當時的焦慮是無法形容的，醫院門口有一噴水池，她說如果哥哥死了，她就要跳進去跟著他走，才六歲的我害怕極了，幸好他沒事。

        哥哥大學畢業受完軍訓後赴美留學，母親不敢去送行，卻在家哭了好幾天。幾年以後，他娶了洋太太，又不要孩子，所以與家人來往不親密，一年來看望媽媽一、兩次而已。母親對他就不那麼惦記了。

        近三十年後他離婚再與一位華裔女士結婚，不幸第二年就發現得了胰臟癌，三個月後離開人世！

        雖然比我大四歲的哥哥小時候常跟我打架，但是他也是 我 的 玩 伴 與 帶我到處冒險的領導，他成年以後結婚之前，更是對 我 特 別 照 顧與鼓勵。我愛他更尊敬他，他的去世對我是非常大的打擊，但是我不能過於哀傷，因為我要顧念媽媽！

對母親大吼
        首先，我需要面對的問題是要不要告訴母親，與姊姊、弟弟商議，認為若隱瞞結果會更糟。但是如何告訴她？誰來做這事呢？─這自然是要由我來作傳遞這殘酷信息的使者。得知噩耗的第二天，我忍住眼淚很冷靜平和地說：「媽，哥哥去世了。」

        她沒理我，也許是聽不見，也可能是拒絕聽見，我只好再說一遍，自己忍不住就哭起來了。她卻冷冷地問：「他怎麼會死？怎麼死的？」以後幾天，她就一直重複這兩個問題，沒有別的話語和表情。等到哥哥追思儀式的日子定了，我們又面臨一個難題：要不要帶她去參加？如果不帶她去，會沒有親人在家照顧她，不知她又會如何處理情緒？

        最後我們決定讓她自己做選擇，而她決定要去。所以我就帶著年高八十九的母親從洛杉磯飛到北卡州的杜城，向她六十八歲的愛子告別。一路上我筋疲力竭再加心碎，她卻不言不動。到了杜城機場，上洗手間時，她突然哭起來，越哭越大聲，我相信她需要哭，因為這是正常的，但是當她哭得不能控制時，我真是擔心極了，而且不知所措。

        我一再安慰她、勸她、哄她，都沒用，最後我實在沒法子，就大吼一聲要她停止。她居然停了！我可憐的母親，我對不起您，在您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卻忍心地對您吼叫阻止您哭，我巴不得能分擔一點您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心與疼痛！但是我需要面對現實幫忙處理哥哥的喪事，不得不如此殘酷！求您原諒我這不孝的女兒！

心痛的割捨
        當我們接媽媽來美國時，沒有想到她能住上二十多年。到第十八年時，我的慢性自我免疫失調症開始惡化，媽媽也因逐漸失智、年邁體弱而不易照顧，弟弟提議接母親回臺灣住，但是一方面我捨不得，每次想到她要離開就傷心流淚；另一方面臺灣的生活環境不如美國南加州好。更何況，我們怎麼忍心讓年已九十六歲的老母長途跋涉呢？所以弟弟的孝心就被我們否決了。

        2012年2月我被診斷出罹患乳癌，只好傷心地決定讓母親搬出我們家。我們選定了一所家庭式的長期照護中心，座落在住宅區，環境幽雅清靜，兩位照護員照顧五、六位病人，住起來應該還不錯。但是母親若住進去，會是惟一的華人，她又不會說英語，人地生疏、語言不通，叫她如何度日呢？越想越不忍！

        不料侄兒居然願意與他未婚妻安娜一起負起照顧奶奶的全責！姊姊也慷慨資助租房及請幫手的費用。於是，母親就搬進一棟離我家不遠的平房，度過了她最後的兩年。

        她搬出我們家那天，真是我這輩子最難過的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母親一整天都沒講話，靜靜坐在沙發上。侄兒特地將奶奶的新房間佈置得與以前在我們家的一模一樣，希望她搬過去時有熟悉與安全感。

        搬家順利完成，弟媳做了一桌菜慶祝喬遷之喜，希望將氣氛弄得輕鬆些。

「我跟妳一起去住醫院！」
        但是等大家吃完飯，到了我必須離開向母親道別的時候，她卻不放開我的手，說：「我要回家！」我聽了忍不住大哭起來，像大壩潰堤一發不可收拾。我邊哭邊對她說：「我不能照顧您了！」

        此時我已泣不成聲，但她沒有哭，只是堅持要回家，我說：「我生病了，要去住醫院。」她說：「我也生病了，我跟妳一起去住醫院！」當時弟弟、弟媳、侄兒與他未婚妻，和我先生都在場，他們見我已哭得不成人形，就勸我離開，讓他們來安慰處理她。

        我像一個被迫拋棄自己孩子的媽媽，忍心地離開了我的媽媽！外子開車載我回家，我心痛心碎地一路哭到家。回到家看到空空洞洞、沒有媽媽的房子，心如刀割，但我知道必須面對現實，為乳癌的切除做準備，不能再哭，為了我，也為了媽媽。親愛的媽媽，我再一次虧欠您了！我曾堅決地答應會一直照顧您的，現在不得不把您交給您孫兒了，求您饒恕我這不孝的女兒！

慶宜因自己罹患乳癌，不得不將照顧老母的重責移交給侄兒。母女情緣的這最後一段，又該怎麼走下去呢？……下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