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響起，教堂的大門敞開。低下頭理一理裙襬，瞥見手中捧花。白色的夜來香圍繞著一朵高貴的奶油蘭，花瓣層層舒展，散放鬱鬱甜馨。視線延伸至紅毯那端，與等候的他相會，心中陣陣燃起幸福憧憬，我向前跨出第一步。


夢境出現陰影

         我倆均來自中國北方人家庭，透過長輩認識。初識時，年輕的他生意才剛起頭，經濟上時有拮据。婚後四年內，兩個孩子相繼報到，為兼顧家庭與事業，日子總是忙碌辛勞。我告訴自己：我要好好相夫教子，作個賢妻良母，只要兩人互愛互敬、彼此扶持，一定能苦盡甘來，築立溫暖家庭。

        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挑剔我。猛不防一句﹕「妳看妳，走路這麼難看！」，晚間不防又一句﹕「妳睡覺的姿勢真難看，女人家不能仰睡，應該側睡。」「妳這裡不對，那裡不好……。」

        當時不會反駁，只覺委屈。心想，走了幾十年路，怎麼突然就不對了？就寢入夢後總會翻身，哪能控制啊！我納悶怎麼突然間從頭到腳全出了問題？因此只要他在，我真的連走路都不知該怎麼走了。

        這些沒來由的批評，讓我即使在自己家裡，也得隨時緊張地留意他的臉色眼神，就怕又被他挑剔。活得好辛苦。

        但，一再告訴自己眼光要放遠，心胸要放大。誰家沒有難處呢？先生十一歲隨著父親逃難到臺灣，母親則留在大陸，在他成長期間，無人教導他如何與人相處。現在才成家沒多久，還需要時間學習如何為夫為父。我自己也要學習作溫柔體貼的妻子。他總有一天會改變的。

        沒想到，換回的是更多的不滿。家庭是我的生命，也是我的全部，為何怎麼都無法使他滿意呢？遭到丈夫如此嫌棄，我開始自卑起來。好幾次想放棄婚姻，甚至結束生命，但一想到幼兒、老母，便於心不忍……


受傷後的選擇

         婚後第七年的夏天，我邀請一位表親來家裡住。出於女人的直覺，我發現先生對這位少女態度曖眛。心想：他不會的，我應該相信他的人格。有一天上樓，在房間裡被我撞個正著，晴天霹靂，腦海一片空白，痛苦萬分，有如世界末日。在那個時代裏，家醜不外揚，深怕外人看輕我們，只能憋在心裡，暗地流淚。

        我自幼失怙，纏小腳的母親帶著孩子逃難，拉拔我們長大。老邁的她常來探望，因怕母親為我操心，故從不在她面前訴苦，她一直以為我很幸福。

        某日母親造訪，與她對望的瞬間，她察覺到我的痛苦，問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再也忍不住地放聲痛哭，將幾年來深藏的恥辱、傷害，一股腦兒傾瀉而出。愧對表親及她的父母，好像自己把她引到狼圈，而素來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的他，居然是……。婚姻願景破滅，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地悲哀。
母親輕輕摩挲我的手背，拭去滴下的淚水，驚訝地說﹕「是真的？！這我萬萬沒想到他會……。總要為兩個孩子著想，多忍耐吧！」她給女婿保留面子，絕口沒提過她知道這件事。

        我內心天天爭戰著：離婚？不離婚？如果現在走出婚姻，將給兩個稚齡孩子的未來人生，帶來多大的打擊？最後，我懇求上帝再給我們一次機會，人都會犯錯的，我願意原諒先生，並檢討是否自己也有需要改變之處，甚至學習如何增進夫妻親密關係。我相信只要不斷努力，上帝一定會幫助我們重建家園。 

新生活，舊包袱

        上世紀七○年代，越戰進行得如火如荼，先生對政治局勢深感不安，硬要我到美國參加商展。我當時並不明白他的用意，認為自己既沒學問，又沒朋友在美國，就這麼走一趟能做成甚麼生意？因此拒絕他的安排。他卻迂迴反覆提說，直到我答應為止。

        參展回來，他問我，妳是否打聽到甚麼？我還是不明白，打聽甚麼？我生長在非常單純的家庭裡，不會推敲他人內心世界。他又催我再去美國，這次要求我申辦移民。我隻身來到人地生疏的南加州，四處奔走，幾經波折後，終於開設公司，並提出永久居留權的申請，一年後將孩子接來美國。

        先生則留守台灣，每年來探望我們一、二次，成了早期的空中飛人。先生人雖缺席，但我和兒女卻對他惟命是從，他不希望我們多與人來往，除了星期天上教會外，他只同意我每週五與鄰居一起帶孩子到麥當勞用餐，這成了我們惟一的家庭活動。甚至我和兒女從不曾在星期四，或是一星期去兩次麥當勞。我們真的是非常尊重他。

        公司業務穩定成長，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因為他對人缺乏信任，不許我招聘員工。平時接洽客戶、聯絡貨車，甚至開堆高機、起重機搬運重物，舉凡公司裏的大小事情都需要我處理。暑期，孩子總是和我一起來公司，有些事他們可以幫幫，沒事時他們則看書、寫作業。

禍不單行

        一天因我開堆高機裝卸貨物，兒子在旁幫忙，突然兒子倒在地上雙手抱腳，痛得打滾。原來是二千磅的推車，從他腳板碾過去。我的心碎了，他才十二歲，以後殘廢怎麼辦？我對不起孩子，內心絞痛，無法成眠。

        禍不單行，第二天我也受了重傷。那天晚上先生打電話來，我傷心的眼淚往肚子裡流，在電話中卻不能向他提及兩人受傷之事，否則電話那頭又是一頓雷霆與教訓。多年來我已經學會了為自己保留一點自尊。

        那段歲月中，身體的疲憊和心裏的孤單使我沮喪。一個女人在陌生環境中拚事業，還需兼顧兩個孩子的適應及學業，我們真像是孤兒寡婦。還好我一直帶孩子去教會，七○年代此地的華人教會並不多，雖然星期天要開一個小時，但，我們卻風雨無阻來敬拜上帝，向祂支取力量，得到祂親自的安慰，祂成為我們隨時的幫助。

        十年後，先生結束臺灣的事業，來美與我們團聚。原以為一家人團圓可以重新過著溫馨的生活，沒想到卻成了另一場噩夢的開端。 

忍無可忍

        分離多年，他的性格越來越古怪。兒女學會察顏觀色，放學回來見著爸爸陰沈著臉，輕聲打個招呼後便速速上樓，關上房門做功課。家裡鬱悶的氛圍，使孩子放學也不想回家。

        先生來美後，公司事務大部分動口不動手，大小事還是我做。修整草坪、房屋油漆等等更是如此。他以前說：男人不在，請人來家裡工作會發生危險。現在男人在家裡了，仍然是不請人，還是要我做。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在他眼裡，金錢高於一切。我問自己：他愛過我嗎？他尊重過我嗎？接著灰心失望，久久揮之不去。

        他開始不願意上教會，說：教會太遠，星期天來回開車太累。我說：你在家休息，我自己帶孩子去吧！他不高興。為了避免衝突，我也順從他的意思。那時不知道這一點是不應該讓步的。

        在南加州落腳多年，不曾回臺灣探望親人。每天夜裡都夢見家人，清晨起床腦海常常盤旋小時候的情景，人也愈來愈憔悴。於是對他說：「我好想臺灣的家及家人，既然你已來美國，孩子有人照看，我想回臺灣探親。」
然而他卻反對。經過我再三請求，為了讓他放心，我預先把公司裡的大小事，能做的全先做好，甚至將滷肉，海帶、豆乾等食物都切好，冷凍起來。他仍然不答應。

        一天在公司裡，我又說：「這次不管你答應與否，我都決定回去。」他因我不聽話而動怒，扼住我的脖子要掐死我。我也不知哪來的勁兒，居然回手反擊，還罵了他。他當時很吃驚，沒想到十幾年來任他宰割的妻子，居然也會成為母老虎。

崩潰邊緣

        返鄉後，與親人相處的時間雖然短暫，卻非常溫馨。隔年繼父去世，想到那段寶貴團聚的日子，心中的遺憾稍稍減輕。

        回到美國，他有一個月不理我、不和我說話。如此壓力下，我幾乎精神崩潰。某日他又無理說了不好聽的話，我再也忍不下去了，自覺我的人生像個笑話，沒來由就哈哈大笑起來，又覺得可悲，之後又大哭大叫。孩子非常害怕，擔心媽媽就此瘋掉。

        第二天放學回來，兩個孩子站在我面前說：「媽！妳和爸爸離婚好嗎？我們不要媽媽為了我們活得這麼辛苦，我們更不希望媽媽瘋掉。」

        我內心真不知是甚麼滋味！我告訴他們說：「媽媽不能任憑這個家破碎，至少需要再努力，等到你們上了大學再看看，我們全家回到教會吧！或許上帝能拯救這個家。」 

        雖然停止聚會很長一段時間，但我的心並沒有離開上帝。為了這個家，我尋求牧師的幫助。先生也聽了牧師勸告，開始陪我到教會，並答應接受婚姻輔導，似乎契機在望。希望的種子才生根發芽，他便拒絕更進一步的諮商，我的心再一次往下沈。

心碎的決定

        在身、心、靈極度疲憊下，我決定只做辦公室事務，不該做的一切倉庫裡的粗重活，我全部不去碰，他極不高興。

        三年後結束公司業務，我們將資金投資於房地產。那時我需要接受白內障摘除手術，為了讓他方便辦事，便簽了授權書給先生。漸漸，發現收到的一些文件上沒有我的名字，他也經常一個人關著房門打電話，神秘兮兮的。當下心裡明白其中必有蹊蹺。於是收回了授權書。

        我要求知道家裡財務狀況，他先是推搪，後來表現得十分不耐煩，半年內我提了三次他都不肯透露。我問自己：難道我連最起碼的尊重都得不到嗎？

        冷靜思考，這二十多年來的精神折磨，是無形的家庭暴力，再容忍下去，只有使自己更痛苦。況且他一直對信仰都採不屑一顧的態度，這種婚姻品質還要拖嗎？多少個夜晚失眠，……多少個白日精神恍惚，最終，我下定決心結束這段婚姻。

最後晚餐

        這時才嚐到離婚的殺傷力有多強。驚慌、失措，一想到家要碎了，大腿及膀臂肌肉即跳動不已。再想，家真的碎了！胃立刻絞疼起來，往洗手間衝去……，對我來說，這真的是世界末日了。我愧對孩子，讓母親丟臉，使上帝的名蒙羞，求祂饒恕我……

        最後一夜，給他煮了幾道他喜歡吃的菜，相對無語，默默咽下了這哽咽又傷心的最後晚餐。

        第二天給他留下一封信，告訴他，我走了，銀行提了一點生活費，律師會和他聯絡，願上帝賜福他。我流著淚，摻雜著外面的傾盆大雨，這是洛杉磯少有的，連老天也為我哭泣。邊流淚，邊開車，回顧我的人生；真是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五味摻雜。

        顧玲的噩夢人生，是否因離婚就告一段落了呢？下期將有更驚心動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