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家庭雜誌 第137期 (2024年06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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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乖。」 曾經認為,和失智的你共處,最大的挑戰是創造有意義的共同回憶。因為你已無力建立,所有的回憶只屬於我自己。 有點像進入一無聲的世界。 人生有些時刻,即如此讓人無語;有些關係也無從述說。似滿月,在月華滿天的星辰中靜靜升起。也似嬰兒的鼾息,在夜深人靜中無聲起伏。 無法捕捉,難以掌握,也無須刻意留存。只要在某些片段時刻出現時,我在。對沉默難以察覺的呼吸,我意識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啟示顯現時,我領受。即好。 就像曾經多次,我問你:「爸,你有甚麼地方不舒服嗎?」你總回:「沒有,乖。」 最後那個「乖」字,是一種安慰孩子的回答,透露你不自覺,但仍殘存的一些父性反應,雖然你早已忘記自己是我的父親。 也是這些片刻,即足夠讓我在你的愛中安息— 輕推你的小舟,向彼岸 曾經認為,在你生命的最後一章時,和你同住,可以見證你生命如何一寸寸日薄西山,是很大的恩典。好似在上一堂很重要的生命功課。 從每次晚餐後,我和永浩再加上老狗,陪你用拐杖繞後院走上五圈,到你不再能出門散步,只能推輪椅出遊。即便如此,你也漸感疲憊至極。到你開始出現以各種讓人想像不到的創意方式摔跤;到吃飯時,你開始巍巍顫顫,拿起調羹的手抖得找不到自己的嘴;到視力漸漸模糊,最後完全下不了床⋯⋯許多原本理所當然你可以做的事,一次次意外地發現,你再也不能做了! 很像莎士比亞劇《皆大歡喜》中,人生七個階段的最後階段: 「終結著這段古怪多事的歷史最後一場,是孩提時代的再現,全然的遺忘,沒有牙齒,沒有眼睛,沒有口味,沒有一切。」 從有到沒有,人,原來是如此老去。 只是,沒想到你在開始走向死亡時,我們也無可迴避地,必須一寸寸幫你的小舟推向彼岸。 這中間,我處於哪裡呢?我好似在死亡的黑水中,感覺陌生、不安,且不善游泳。掙扎著邊游、邊喘氣,輕輕推著你的小舟往前行,再往前行⋯⋯。 母親的最後階段,我好似沒有這麼大的掙扎?也許因為她生前是遠距照養,生活事有外勞代勞,我沒有全程親力親為地參與,「眼不見心為靜」。母親過世時,雖然我也隨侍在側,但那已經是在醫院的病房中。許多走向死亡的歷程,成為不同的醫療程序,而非像在家中安寧,每一步都是一種生命的經歷。雖然辛苦,但有許多的恩典在其中。 感謝你讓我有送別的機會,且一路送到天堂的門口。 通常送人回家,意味著一路相伴,確認對方可以安全到家。在家安寧也是。只是和醫院相比,沒有醫院的醫藥味、人聲、各類儀器聲,只有你喜歡的古典音樂在耳邊,和你所喜歡的古龍水味相伴。在那神聖又親密的空間裡,我安靜地守在你的床前,用大量書寫日記,不斷地回顧「父親」在自己生命中的所有意義,以及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路。 同行,永遠代表著關係中有著信任,也有對彼此的感謝。更何況,我們之間的親密連結,無可取代。 全宇宙、全世界,我成為你失智後惟一的定軸點。你可以把誰都忘了,但總記得我是誰—你的女兒,以及我的名字。吃飯時,你我對坐,你常盯著我看,是那種讓人不好意思的凝視。我便對你眨眨眼,你總是笑開,屢試不爽。一桌相隔,你成為我嘻笑怒罵的忠實迴聲板。 直到最後,你終於成功地忘了我的名字,忘記了我。我成為留在岸上,望著你遠去的那一位...... 我能對你放手嗎? 曾經認為,送你回家,就是好好地道別和祝福。沒想到這成為你臨終前,我最大的掙扎。 過去生活總是在忙碌中度過,推動整個家庭的家務,忙於創文事工諸般服事,和照顧你。尤其當安寧護士宣告你開始進入失智的末期時,我們手忙腳亂地學習升級照顧,每天好似都在打仗。和你的互動全在幫你換衣、換床具、餵飯、餵藥⋯⋯,很少有機會真正地望進你的眼,真正地看到你。 年末時,家中除了我和你,全感冒病了一圈,我累得有點焦頭爛額,有如強弩之末。出於求生需要,我們把你送到短期照養中心五天,去沙漠短休。那幾天,我終於睡到了覺,又有機會大量書寫日記,做年終整理。對過去一年的忙亂有些自我反省,覺得虧欠,便對來年立志:我要好好再作一次你的女兒。 然而跨年回家後,一從照養中心迎回你,便發現你已經不認識我了!過去也偶然會,但都是短暫時刻,經提醒,瞬間恢復。但這次,你是真正地把我忘記了。 然後兩星期內,你的身體江河日下,快速崩解。從失智末期到「過渡期」,幾天後又到「活躍走向死亡期」。我翻開安寧照養的書,想找一個自己可以立足的點,跳出來的第一個建議就是:給摯愛離世的允許(give loved one permission to die)。 我心痙攣了一下。從未想過,「再作一次你的女兒」竟然意味著要學習「對你放手」! 我又埋首寫日記了,想具體回答這個問題:我能對你放手嗎?又有甚麼地方讓我放不了手? 死亡,原來是一種來自上帝的呼召 在這其中,面對你越來越漠然的臉,我開始掙扎,你是否對我有甚麼意見?一向我只要一笑你就笑,我有苦處,你永遠會送上一對耳朵,給我不打岔的全然注意力。你親切的那張臉,此時怎麼如此漠然、抽離又遠去?我是不是有甚麼做得不夠,讓你失望的地方...... 永浩聽到我的掙扎後,馬上說:「這絕對和妳無關。日後,若我臨終時也出現這樣,妳要記得,與妳無關。」 是的,這裡面有許多失去理智的地方。因為,這一輩子你給我的感覺就是,無論我做甚麼,你都欣賞,都接納,都鼓掌。小時候,我練琴難聽,家人沒有一個受得了,是你走過,坐下,專注聆聽,然後鼓掌。高中時離家求學,每當有需要時,一個電話,一定出現眼前,帶來各樣我需要的物質或幫助。成人後交友,任何問題你都願意開解,提供我對男人的認識和輔助建議。日後我參加文學獎,你馬上提供一對一配套獎勵,我拿多少獎金,你也給我多少獎金...... 即使失智後,你已失去作為父親的幫助和保護能力,但是,每當我為你翻身或扶你,力氣不夠時,我都會撒嬌求助:「爸,你比我重,我弄不動你,你一定要幫我!」你也每次都會很努力地挪動自己的身子來幫我。此時,你怎麼會驟然抽離你的愛呢? 所以,你漠然遠去的臉,只是我自己的不適應嗎?或是,這是我迫切想要抓回你熟悉的神情樣貌?這成為我面對死亡的最大掙扎和學習。 直到讀到書上說,臨終前的退縮和疏離,是一個自然走向死亡的過程。而且,看護需要仔細分辨,何為上帝召回你摯愛的那一刻。 我方恍悟:死亡,原來是一種來自上帝的呼召! 我終生對上帝的呼召只有順服,怎麼可能到了這一刻,卻拒絕上帝的呼召不讓你走呢? 而且,對上帝呼召的時間和方式,何時何刻、用哪種方式接你走,我只能全神關注,全力配合,確認自己沒有成為你回家的攔阻或障礙。 於是,曾經為母親離世前的禱告,我也開始為你禱告了:In God's time, in Your way, with Your presence, deliver him!(在上帝的時間,用祢的方式,有祢的同在,解脫他!) 也終於對這段經文有了些許了解: 將要死的時候,旁邊站著的婦人們對她說:「不要怕!妳生了男孩子了。」她卻不回答,也不放在心上。 (撒母耳記上4:20) 一個母親對剛生出的新生命,本應充滿著喜悅和愛意。然而此時,這個母親卻不言不語,也不放在心上。因為,她已經將要死了! 也對主耶穌對母親的態度,多少有些理解了。 「為甚麼找我呢?豈不知我應當以我父的事為念嗎?(或譯:豈不知我應當在我父的家裡嗎?)」(路加福音2:49) 面對母親,主耶穌居然可以如此不客氣地回應。是否再親密的關係,在要回到天父家的時候,都要退位? 父親想必也如是。你現在最重要的事,終於不再是我。你已另有呼喚,引領你走向自己的內在深處,走向天堂—回到父的家裡。 你既已像耶穌「定意向耶路撒冷去」,其他人事物便都落在你注意力的邊緣了。你要做的事,只是專注回應天父的呼召,走向不同的光,不同的生命。 只和天父的故事有關 在這方面,父親,你顯然是走在我的前面。因為整個死亡路程,我一直是在被告知,你正處於甚麼樣的階段:末期、過渡期,正式走上死亡路⋯⋯而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我們兩人走的顯然是深刻又截然不同的路,你在揮手道別此生,「定意向耶路撒冷去」。而我,則要繼續留在此生中,經歷失去你的傷痛,然後倚靠上帝,再漸漸掙扎著走出。 所以,你自然比我先準備好了。我則像剛被推下死亡的水中,在那兒不斷嗆水。 望著最後幾天的你,閉著眼躺在那兒,怎麼喚也不醒,只是沉重地一呼一吸。可以想像,死亡是一件很吃力的工作,需要你的全力以赴?雖然外表望來,你閉著眼,靜靜地躺在那兒,但是內裡怕是翻江倒海,地覆天翻? 我若不斷抓著你,想要引起你的注意力,是否會讓你分心? 曾經,你一生的故事很多時候是和我有關。 小時積極栽培我成為一名淑女,教我怎樣舉手投足。 青春期時,帶我去看你自己也不太懂的畫展和舞展,只為培養我的氣質。 婚禮前夕,你把永浩找去臥室中閉門而談,教他如何要在婚姻中存款(雖然你沒有任何婚姻輔導的理論,但自己的生命體驗居然和理論無差)。 你50週年金婚時,傳授我婚姻的祕訣,就是你送我的牆上那幅字:「愛,是恆久忍耐」。 70歲,分享退休時,身體和生活要怎樣經營。 80歲時,又說我既喜歡讀寫,終老應沒有不知做甚麼好的問題。但永浩善於做事,當身體衰退時,需要培養另外的嗜好⋯⋯直到你失智無以為繼。 但仍然,生活中是以我為主,我成為讓你歡笑喜樂的主要來源。 如今,眼前這一段走向死亡的路,你已和我無關了。你的故事是真、正、和、我、無關,只和天父的故事有關了。 只有敬畏 現在,是應該由我來祝福你,送你上路了。於是我開始操練「放手道別」,無論你偶爾睜眼或長期閉眼,一有機會,我就吻著你的寬大額頭,向你道別。你是我照顧了四年多的孩子,對我,你總是單純地表達喜悅,溫暖地回應。 想到有次護士和永浩都勸不了你洗澡,你雖已被寬衣,卻仍坐在那兒像個孩子堅決地說不。於是永浩找我請救兵,我馬上下樓,沒想到我的手才摸到你的手,尚未開口,你就自動馬上起身進入淋浴間了。如此配合,我也很驚訝。你對我心中是如此地繳械嗎?在愛裡,你給了我如此大的尊榮嗎? 是這樣的孩子,我現在要托出去了? 終於,你的血壓開始往下走。死亡的黑水中,我輕推你的小舟,再推⋯⋯。我在後邊遊⋯⋯。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望著你往那頭緩緩地移去⋯⋯。 這種感覺不是有點熟悉嗎?生過孩子的都知道,很像生產。而我,就像父親的助產士,正在幫助你誕生在那一頭的永恆中。 每一個生命的出生,都是一個奇蹟,有其莊嚴和奧祕。死亡也是。在那一頭,有愛你的母親在等候,還有一雙愛的膀臂在守候,那是主耶穌張開雙手在迎接你⋯⋯如此地莊嚴和奧祕,我只有敬畏。 用生命親身示範 曾經,學心理的兒子簡訊我:妳準備好了嗎? 我回:這種事永遠不可能準備好。但是那天早上洗漱時,我問自己:妳準備好了嗎? 於是,我再次吻你的額頭道別。前面幾次都是「操練」,但這次是真心。 你想必知道吧?因為,就是那天,你就此遠颺...... 有句詩歌說:完全放手的地方,就是靠近上帝的心的地方。 那天早上,我把你送入上帝的懷抱裡,因為祂回應了我的禱告,讓你溫柔地走入良夜。 謝謝上帝,也謝謝你,給了我父女關係的禮物,且讓我陪你用如此安詳的方式走回家,走向上帝,走向榮耀。 這一段為你送行,成為日後我上路找你的重要裝備。謝謝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章,你都還在用生命親身示範一個人是怎麼老,怎麼死,又怎麼回天家。 曾經,我以為你走後,我就會淒然成為天地間的真正孤兒。但如今,才真正領會,在永恆中,我已有父也有母正在等我回家。 是的,曾經,對死亡有許多不同的想像和恐懼。但親身走過後,方知上帝一直都與我們同行—我只有感謝和感恩。 作者莫非為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主任,知名作家,本會特約講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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