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郁手足情

        年事漸長之後，常回想自己在臺灣臺南那家境窮困、居無定所的童年和青少年階段是如何過的？成長過程中，心中有個缺憾—對父親的印象不深。可能在那個年代，父親的角色、身影多半比較模糊；他忙著賺錢養家，照顧孩子的事就落在母親身上。奇怪的是，在我小小的心靈裡，並沒有因為父愛的不足造成甚麼傷害。其中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應是四個哥哥一個姊姊對我的愛，補足了我對父愛的渴求。

        1960年參加了小學畢業旅行，旅費來自當時二哥、三哥從師範大學公費裡省吃儉用存下來的。第一天下榻於新北投旅館，那天晚上同學們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們來探望我，並帶我逛臺北西門町。那引以為榮的畫面，至今仍深印在我心底。

        每次過年，我們拿到的壓歲錢不多。大年初一，哥哥們就帶著我們去逛舊書攤，用壓歲錢集資合買《讀者文摘》和《拾穗雜誌》。當時我還在初中，他們讓我學習把很少的金錢，用在最有價值的東西上，也養成我愛書的習慣。

        父親為人老實，做生意常吃虧。小學即將畢業時，爸爸因中風一隻眼睛失明，從此在家休養，母親開始出去打工補貼家用。大哥和姊姊因為需要幫忙照顧家計，沒有機會接受更高的教育。二哥、三哥當時都報考師大，因為是公費，畢業後又會分發教職。

        當我大學放榜那天，二哥卻說：「如果是以前我們考上私立大學，就無法去念。但妳就好好讀，我們會供應妳到大學畢業。」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鼓勵及承諾。四年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是二哥、三哥給我的，而姊姊常常為我添置衣服。一次弄丟了學校餐廳月票，不敢跟媽媽講，寫信跟姊姊提到這件事，她很快就以掛號快信寄來臺幣250元。在五十多年前，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萬事通」大哥

        在我的印象裡，沒有甚麼事難得倒大哥。他沒有鮮亮的學歷，但問他甚麼問題，不管是醫學、法學、會計⋯⋯，他很少不能回答的。大哥手很巧，自小家裡東西壞了，都由他修理。很少人像他一樣能伸能屈，作過百貨公司經理、農會主管、機械公司經理⋯⋯，但也曾兩手推著拖車在馬路上，敲著鈴鐺叫賣掃把、塑膠碗盤等生活雜物，早上在菜市場、晚上在夜市擺地攤。那些堅毅的畫面，我永遠不會忘記。

        家裡重要的事總是大哥帶頭走在前面。記得1984年的農曆新年，我們夫婦想在臺南橄欖山營地為家族舉辦一個退修會。年輕人很喜歡，但老一輩會願意嗎？橄欖山環境簡陋，退修會也是比較嚴肅的活動。沒想到大哥一口答應，並為此聚會取名「鳳凰家族退修會」（鳳凰花是臺南市的市花）。為著很多姻親，他不用「傅家」，真是一個有智慧的長者。那次他積極參與，幫忙編寫手冊。用毛筆寫紅紙大字報—第一屆鳳凰家族退修會。家族聚會就這樣開始，這是我們家族重要的里程碑。這個屬靈的傳統，在2024年初就是40週年了。

小提琴手四哥

        四哥初中畢業後，為了減少父母經濟壓力，也選擇報考臺南師範學校。學生一律住校，對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並不容易。一年家族退修會時，他分享一個小故事：「當時我住校，媽媽打工捨不得搭公車，走路來回總會經過學校圍牆，我常在窗口等著看媽媽的背影。有一次我忍不住冒著被學校處罰的危險，跑出校門，從背後抱住媽媽。媽媽轉身過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破舊的五元紙鈔，塞在我手裡。直到今天，想到這件事，心裡還熱熱的⋯⋯。」聽了他的分享，不僅是他，我們的眼眶滿了感恩淚水，內心也是熱熱的。

        四哥是我們家最喜歡音樂的人，小學時常代表學校到廣播電台獨唱，但家裡無法培養他走音樂專業。1948年進入師範學校，存了好久的公費，以臺幣400元買了臺製小提琴。上帝先後預備兩位免費教他的小提琴老師。大半輩子擔任小學老師，帶領學校合唱團，後來也成為小提琴老師、教會詩班指揮，直到晚年還每天拉琴。上帝藉著他把小提琴文化帶進我們家，帶進我的生命，以致我的家每天沉浸於古典音樂中。當他80歲時，還指揮教會詩班，詩班的服事讓與上帝的關係緊密。

再愛她一次！

        四嫂年輕時就隻身從印尼來臺念書，進到這個凝聚力強的大家庭，常感覺孤單。這種心情多少會影響夫妻、婆媳關係。多年來，隱隱知道在四哥的家庭中有不少難處，但是這兩年來在分享中，感覺不一樣了。四嫂十年前得了癌症，開刀後還是有很多麻煩的後遺症，需要進出醫院、照顧，他無怨無悔地全心照顧，很難外出。

        我曾私下問他，是甚麼因素使他能夠走過來？他跟我說：「二十多年前，當我走不下去時，我跟上帝禱告：『主啊！幫助我再愛太太一次⋯⋯。』奇妙地，愛就從心裡油然而生。」當四嫂生病嚴重時，他再次禱告：「主啊！祢一定要給我健康的身體，讓我有力量照顧她。」

        上帝真的聽他的禱告，走過十年，四嫂的身體逐漸好轉，只是這一兩年來，開始有「失憶」現象，常重複問一樣的問題。四哥很真實地分享他心中的感覺：「好像晚上睡覺時有一隻蚊子一直在你的耳邊嗡嗡響，真想把牠打死。幸好上帝所賜第二次愛她的心，使我能堅持到今天。」

        疫情期間，他帶四嫂去打疫苗後，牽著四嫂的手慢慢走出診所。他聽到背後「喀喳」一聲，原來有位護士拿起手機，留下他們牽手的背影。護士微笑著說：「好美的畫面！」2022年12月中旬，平常最健康的他，身體覺得異樣，一檢查，已是癌症末期。但他仍帶著沉重的步伐上台指揮詩班，帶領最後一次教會的聖誕敬拜，不到50天，沒有太多痛苦，就回天家了。

寶貴的生命禮物

        疫情期間，我們六個兄弟姊妹每兩週視訊一次，分享近況，回憶過去家族小故事。喜歡讀書的手足就介紹新書，也關心世局，特別是家鄉的平安。雖然有時會因理念不同而有爭執，至終仍回到禱告裡。四哥生病之後，改成每週一次。常常都進行兩個小時了，還沒有人想結束。

        2023年5月，大哥就在我們視訊談話、最後禱告、祝福中安然睡在主懷裡。想到兩個哥哥突然相繼離去，心裡真是不捨和感傷。但看到上帝使他們以這種方式結束世上的旅程，我們又感恩、又羨慕。在四哥安息當天，他的獨子在臉書上貼了第一篇想念父親的話：「感謝主賜下一生愛主的爸爸給我，將最好的信仰傳承給我，我會承接您愛主的心，終生在教會服事主！」

        一代又一代，從家父家母開始，如今已經第五代了。截至2024年初，家族成員已達92位，父母和兄、嫂一共七位相繼安息主懷。就像聖經說的：「大衛按上帝的旨意服事了他那一世的人，就睡了。」父母已經服事了我們這一代，而我們也服事了孩子那一代。今天家族中有少數孫輩慢慢離開了信仰，這是我們的信仰傳承挑戰。

        接下來，是孫輩要面對一個快速變遷、扭曲解構，我們這一代人無法想像、無法控制的時代。身為阿公阿嬤，不能隨便插手，與他們對話時，發現他們的思想、觀念，與我們差距已遠。除了為他們禱告，也要盡力在刻意安排的陪伴中，活出基督信仰帶給我們的生命核心價值，使他們在離上帝遠遠的世界洪流中，能逆流而上。在肉體逐漸衰敗中，遙望、期待永恆的生命成為我們喜樂的祕訣。我想這是我們能留給他們最寶貴的生命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