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安

穿越時光長廊
　　「天光日出不可愛睏，透早起來盡我本份，敬讀聖經誠心祈禱，感謝上帝吟詩讚美……」
　　九十二歲的母親，以近似啞者那種粗嗄的嗓音，很努力地跟著我「唱」著這首台語聖詩。
　　唱完兩遍，她用尚能活動的左手，拉起我的右手，放在她臉上摩挲良久，我也緊緊摟住她，讓她把臉貼在我胸前。然後，她就會很誇張地呵呵笑著，舉起左手三番兩次指向門口，又指指自己。
　　我知道，自2003年夏天中風後就不能言語的媽媽，是在告訴我：「我沒事，你放心，我會為你禱告。你快去上班，沒事啦！你快去呀！」
　　稍後，駛在洛杉磯清晨尖峰時刻的車潮中，我的思緒總會不由自主飛越太平洋、飛越半個世紀，回到我人生混沌初開時的臺灣台南
　　在那八個兄弟姊妹皆由產婆到家裡來接生的小木樓上，三歲的我與哥哥姊姊們隨著老風琴的旋律用台語齊唱：「天光日出」唱完兩遍，排行老七的我與排行老八的小妹就奮力擠到媽媽身邊，爭著要她抱抱，一人拉起她的一隻手摸挲著自己的小臉蛋兒。

生命河般的言語
　　媽媽素來口齒伶俐，能言善道。
　　幼年時，我最愛在冬夜與全家人一起坐在大通鋪上，腳上蓋著同一條大棉被，聽媽媽講聖經故事。從創世記到啟示錄，講完全書，從頭再來，往往大半年就輪上一遍。媽媽講得實在太生動了，我們真的是百聽不厭。多少靈命、生活、事奉的教導，就在媽媽變化無窮的嗓音中「下載」到我們心靈深處。我常想，今日我如果算是有點文才、有點口才，一定跟小時候聽聖經故事脫不了關係吧？
　　印象最深的，是媽媽講到耶穌再臨。由於實在描述得太活靈活現了，以致於有一陣子我常夢見：像聖經圖片中的耶穌的臉佔滿整個天空，地上火光四起，人群東奔西竄，爸媽和兄弟姊妹們一人乘著一朵雲彩冉冉上昇，只有我留在底下絕望哭喊。因此當媽媽問我，要不要決志接受耶穌基督成為救主和生命的主，我一口就答應了，我可不想落單啊！
　　媽媽這輩子透過個人談道帶領信主的人不知有多少，經她輔導勸解重修舊好的怨偶也不知有多少。她那滿有真愛與智慧的言語，翻轉了許許多多人的生命，挽救了許許多多的家庭。
　　1987年她與爸爸移民美國洛杉磯，直到她中風之前，兩人始終堅持住在老人公寓。爸爸自己開車直到88歲，主日崇拜、長輩團契是不消說了，舉凡研經會、培靈會、佈道會、營會，乃至社團活動……他們皆有會必赴。兩老在聚會中雖常睡得東倒西歪，但只要醒著，媽媽總是勤奮地記筆記，見到我們時就興奮地分享。

她最怕的臨到她
　　媽媽生平最怕中風。看多了老友們、甚至晚輩們中風之後，或不良於行、或有口難言、或嘴歪眼斜，連最基本的穿脫吃喝拉撒皆不能自理的慘況，她不知道有多少次對兒女說、也在禱告中向上帝求，寧可猝死回天家，也不要纏綿病榻、拖累兒女、苟延殘喘。
　　2003年8月13日上午，她在教會的長輩聚會中口吐白沫、臉色發青、失去意識、滑落地面。
　　兩、三天後，當她在醫院清醒過來，霍然發現自己右半邊身子完全不聽使喚、想說話卻只能發出咿咿喔喔的聲音……
　　幾經周折，媽媽終於明白，她最怕的已臨到她！……霎時，她爆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狠狠用左半邊身子衝撞床沿、牆壁，足足好幾個小時。
　　該怎麼形容那種哭聲呢？——從衰殘的身體深處，硬擠出所有剩餘力氣，豁出性命，向老天抗議。「哭死算了！」的信息是那麼明顯，在場的我們都解讀到了。生平第一次，我真正理解到什麼叫「肝腸寸斷」！我們能為她做什麼呢？有什麼話可以安慰她呢？只有陪著她流淚
　　好幾年前，兄弟姊妹們在一次家族團聚中，曾討論過萬一爸爸媽媽有朝一日需要與兒女同住，當如何因應？經多方考量，再加上內人麗珊熱烈自告奮勇，眾人遂決議：當時候到了，就請爸媽住我們家。於是大家集資在我們家後院加建一間套房，以備不時之需。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場。
　　媽媽出院後，兩老就與我們同住，原本的一家五口，加上老父老母，再加上白天、晚上各一位照護助手，頓時人口增長近一倍。
　　足足一年之久，只要有人來探望，媽媽就緊抓住訪客的手失聲痛哭。有人打電話來問候，她就在電話上嚎啕大哭。漸漸地，訪客少了，電話少了……。幫她做復健時，她不是意興闌珊，就是大發雷霆。形貌的改變、性情的改變，我記憶中的慈母彷彿已永遠消逝了。

九二高齡的蘇媽媽，2003年8月及2004年7月 兩度中風，然而，在有口難言、不良於行之中， 仍時時以慈愛的笑靨激勵兒孫。

作者為北美真愛家庭協會副會長，本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