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裡的甘甜
        母親喜歡唱歌，從小就教我許多兒歌與有關的故事，聽她講故事、學唱兒歌，是我非常甜美的回憶。在母親心智衰退以後，不能寫字、不能看書，也看不懂電視，但她可以唱歌，而且她對老歌的記憶特別強，所以母女倆一起唱歌成為寥寥幾件可做的樂事之一。一面唱，一面也回憶一些往事。小時候是媽媽講故事給我聽，現在是我講她已忘記的往事給她聽。媽媽可以一字不漏唱完〈蘇武牧羊〉與〈滿江紅〉，她還教我唱〈夜上海〉，我則教她唱〈小城故事〉。

        我們最愛唱的是〈奇異恩典〉，曾孫兒們最愛與老奶奶齊唱〈茉莉花〉。在她百歲壽辰的慶生會上，所有的孫輩一起唱〈奇異恩典〉、〈茉莉花〉和〈生日快樂〉，她雖然不大能睜開眼睛，卻很高興地細聲合唱。

        為了孝順吃齋拜佛的婆婆，母親早年皈依佛教，但是她來美與我們同住以後，為了一家和諧，表示願意改信基督教。感謝上帝的安排，教會的何長老正好是我們的近鄰。他已退休在家照顧岳母，於是每週四早上安頓好岳母之後，就來帶領家母研讀聖經。母親非常認真，學得很快，靈性開始扎根成長，於1995年受洗成為虔誠信實的基督徒，教會崇拜和查經禱告會都是她常規的活動。

        她平常在家也會自己看看聖經，那本大字聖經裡有她用紅筆畫出的重要經句。母親一向不看社會新聞，也很少看小說，勵志文選卻是百看不厭，因此聖經中的詩篇與箴言很合她的口味。在她因行動不便不能去教會的時日，我就鼓勵她背一些她原已熟悉的經句，每晚送她睡時，我們母女一起背誦約翰福音三章16節、主禱文或詩篇二十三篇，然後唱〈奇異恩典〉，最後給她一個親吻，道一聲晚安，她就安睡了。這段時光是非常甜美的，當我們母女一起唱〈奇異恩典〉時，我常被母親的歌聲感動得流淚，如今回想，仍然甘甜。

打是情罵是愛
        我們相處的這最後二十年，她幾乎沒發過脾氣。除了有一次我與先生出去旅遊，三個星期後才回來，姊姊在我家照顧她，她一見我便大罵： 妳這個王八蛋！ 我趕快上前去抱她並向她道歉，她就笑開了。姊姊說她天天問我什麼時候回來，顯然很想念我。

        她常常用負面的方式來表達正面的情感，這大概就是老一輩「打是情，罵是愛」的慣用模式吧！我也對她發過一次脾氣：她初來美國時常常當我還是個需要管教的女兒，喜歡管我或批評我，但同時她又事事都需要我幫助。有一天我實在受不了了，哭著對她說：「嗯媽，我知道您是好意，是疼我才管我，但是我已是五十多歲的女人，在外面也做了三十多年事，應該是不需要您老人家再多管了！」

        她這以後有少管一些，但是「江山易改母性難移」，我知道只有自己先改變心態才有望減少彼此的衝突。後來我領悟到，每當她管我的時候，我就會頓時退化到十二、三歲的反叛心理狀態，所以才會那麼生氣。其實，只要能把持住成年人的自覺，我不但不會被她的干涉或批評傷害影響，有時反而會覺得好笑與可愛。

歡樂幸福
        母親與我們同住有很多歡樂的時光。她參加了四位外孫兒女的婚禮；見到五個外曾孫的出生；觀看了無數次孫輩們的歌唱、跳舞、彈琴演奏會；在她能活動的年月裡，我們旅遊都帶著她。她剛來美不久，我們帶她去看玫瑰花車遊行，當她看到華航的花車時，竟高興感動得流淚了，思國念家無限感慨！

        1994年我們一起去大陸，對她來講是返鄉之旅，除了北京、杭州、上海，我們也到武漢去與親人相會。睽違四十多年歸來，無語相對，但以淚彈。至親好友都向她傾訴他們所受的苦，也感謝她可以回來看望他們，給他們安慰與希望。母親自這次返鄉後，心裡的一個擔子放下了，因為她完成了父親返鄉探親的願望。

        許多美國名勝美景都有她與我們的腳蹤。1998年帶她去搭乘阿拉斯加豪華遊輪，讓她看到大山大海、冰川冰山，讚歎上帝創造的奇妙與偉大。

        2001年我們再次遊覽上海，去找母親的故居，但除了賣繡花鞋的小花園以外，一切已面目全非。母親以前也住過南京，所以我們又去那兒為她尋舊，除了玄武湖以外，也是人非物換。幸好中山陵還在，她堅持要爬到陵頂去見中山先生一面，我都差點爬不上去，她卻做到了，感到無比的自豪與欣慰。

        2002年哥哥與新婚的第二任妻子去夏威夷玩，居然願意帶著老媽一起去，這只有華人媳婦才做得到！

        我們的第一位孫女恩琪於2000年底誕生，因為媳婦尚未完成她住院醫師的任務，兒子又住在附近，所以我們在2001年2月到6月承擔了全天候照顧孫女的責任。後來媳婦上半天班，我們也繼續幫她與兒子忙。照顧第四代曾孫兒女、跟他們玩耍，大概是母親最喜樂的事，他們也都喜愛老奶奶，與她很親近。母親去世時她的長曾孫女恩琪已快十四歲了，還在追思禮拜上發言感念老奶奶。

無言的愛
        弟弟的兒子1994年十五歲時自臺來美，在我們家借住念社區高中，成為小留學生。他是母親最小的孫兒，也是她惟一的內孫。他的到來對母親是一個驚喜，我們也樂意有機會輔助他，尤其那時我們的女兒已經離家上研究所了，家裡再來一個小孩是會添些生氣，可是家庭關係自然增加了複雜度。

        文化的差異、彼此不同的期待，都可能造成誤會與衝突，然而侄兒是吳家惟一的血脈傳承人，是母親心頭的一塊肉，若是母親對他這心肝寶貝過分疼愛、保護，甚至寵縱，我們是隨她？還是為了侄兒的好處勸諫她？這是我心中的疑慮。

        但是智慧賢德的母親在我們照顧侄兒的三年期間，竟在管教他上面與我不曾有過衝突！她尊重我們的家規，我們也提醒自己對侄兒不要像對自己的兒女那麼嚴格。她最擔心的是侄兒的安全與健康，常常提醒我買肉給他吃，這是很容易聽命做到的。

        她對孫兒的愛是含蓄的，沒有誇獎或讚美，只有默默關懷與細心眷顧，偶爾也會罵幾句。侄兒當時沒太多反應，但是他後來告訴我，奶奶對他無言的愛，他深深感受到了。所以多年後他才會做出一個令所有人跌破眼鏡的舉動，那是後話了。

葉吳慶宜的母親在美國適應、安定，樂享天倫。然而，艱難的旅程正在前頭等著她……。下期待續。